朱雀大街的晨雾还未散尽，刘昀的麻履己沾满露水。他站在广阳门外的槐树下，看着往来商队将丝绸卷轴般的朝霞铺展在青石板路上。十日前在考古现场触摸到的那枚《救荒书》残简，此刻己化作医者腰间的针具药囊。
"郎君可要买些胡椒？"粟特胡商操着生硬的洛阳官话，掀开驼队上的毡布。阳光跃入檀木笼箱，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那是来自波斯湾的乳香。刘昀怔怔看着眼前货物，《晋书》里"异域珍奇，充溢市廛"的记载，此刻正在他眼前具象为驼铃叮当的交响。那些始于西晋太康之治的余韵，正脱离史书的束缚，在他的耳旁回荡。
“西晋...元康元年（公元291年）...”
晨雾里浮动的蜜饯香味却混杂着马粪气息打断了他的思绪，刘昀的麻履碾过满地碎陶片。蜀锦铺子前两个头戴漆纱冠的世家子正用金错刀挑拣织锦，丝绸撕裂的脆响混着调笑："听闻你昨夜纵酒又打死了个鲜卑马奴？""无妨，陇西的驼队明日就到..."
转过街角，药肆前的竹帘被秋风掀起一角。刘昀不自觉地停步，发现自己的手掌正以特定角度按压在门框的榫卯处——这是医者刘昀肌肉记忆里的动作。柜台后的老丈眯起眼睛："刘医工来得正好，这里有新到的益州川芎..."
他的鼻腔突然灌满混杂的药香，当指尖触到川芎断面上的花纹时，现代考古学论文中的药材贸易路线图，与这副身体熟知的药理学识如出一辙。两份记忆如阴阳鱼般旋转交融——太康年间蜀地开通的阴平道，让这味活血良药得以顺着长江水首达洛阳。
挑选了良久，刘昀转身离开药肆，抬眼望见太尉府的车驾正碾过未干的牛血，车帘掀起时，他瞥见半张敷粉的面孔正把玩着带血的马鞭。那柄杆缀着的翡翠貔貅，与他考古所见邙山墓出土的汝南王陪葬品形制一模一样。
粟特胡商带来的琉璃盏在阳光下淌着蜜色光晕。"三斛胡椒换一匹蜀锦！"市井喧嚣的吆喝声，震得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比谁都清楚，这种香料暴涨的价格正滋养着西晋奢靡、门阀腐败。
"我石发了①！"一名绛纱单衣的男子踉跄打翻陶器摊位。他十指深深插入发髻，玉簪坠地崩裂。忽见那人又扯开交领右衽，素娟落地浸透了槐花浆的浊液。灰白胸膛在日光下泛着油光，腰绅垂落交缠在槐树枝芽。刘昀抬眼望向男子奔去的方向，朱门高楼正投出锯齿状的阴影，那里高耸的飞檐，正是石崇金谷园的连阁。如果自己能有些地位，或许能去那里亲眼看看三西丈的珊瑚和五十里的锦缎布障。
行至暮时，残阳将刘昀的影子拉得老长，治好胡商冻疮，他正收拾药箱。一枚铜钱突然叩在青砖上，发出喑哑回响。
老卒蜷在雉堞下的阴影里咳嗽，像张被揉皱的弓，刘昀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针囊，属于此世医者的记忆渐渐涌来：西晋泰始六年（公元270年）八岁的自己蹲在涪水畔捣药，师父程垣的白须总沾着蜀地特有的花香，悉心教导他针石药理。
"小郎君这手法..."刀疤纵横的手突然攥住他腕子，虎口茧子刮得人生疼，将他的思绪拉回元康元年的余晖之中，"莫不是蜀中涪翁一脉？老卒从怀中摸出半枚首百钱："廿景元西年（公元263年时曹魏年号）在沓中，有个蜀地郎中给我扎过这种针。"钱币上的"平"字隶书缺了横笔，刘昀瞳孔微缩，这正是诸葛亮铸首百钱的防伪特征，论文里的内容让他印象深刻。
刘昀的银针在尺泽穴上凝住：“家师确实是涪翁传人”他捻着针尾轻旋，看着老卒脖颈处狰狞的箭疮，“咸宁二年（公元276年）家师被征为太医令，我便随家师做了个侍医②，后来家师仙逝，似我这般乡野手法入不了太医署的眼，只好在这东西市做了个游方医者治疗一下胡商冻疮。”
“老丈你肺阴亏虚，当多喝点麦冬石斛茶。”“无妨无妨，老毛病了。当年随邓...唉，不说了不说了”老卒摸出几枚铜钱“辛苦小郎君了。”老卒喉间滚出沙哑的笑，几枚铜钱叮当落入药箱。
刘昀望着他佝偻着踱回城门洞的背影，也猜想到大半，曾经跟随邓士载偷渡阴平，那些如天降神兵般攻入成都的士卒，本该凭借着灭蜀的大功脱离军户③。却不曾想，邓艾的居功自傲给了钟会置他于死地的口实。老卒也终究成了广阳门前普通的门官。
暮鼓响起，刘昀来到西市的酒垆前，槐荫深处飘来新酒的醇香，晚风拂过酒肆檐下风铃发出清脆声响，酒垆的胡姬掀开陶瓮封泥，倾泻的美酒倒映出琥珀色的晚霞。"五百钱一斗！"胡姬的银镯撞在瓮沿，脆响惊起檐角铜雀。几个世家子弟哄笑着掷出成串五铢钱，刘昀的耳廓微动，这价格比《晋书》记载的官定酒价还要高出三倍不止。
看着一旁鲜卑武士用错金匕首割食烤羊。羊脂滴入炭火发出滋响，混着他们用匈奴语吟唱的歌谣。泥炉上温着的桑落酒泛起涟漪，倒映出酒旗上"秦中春"三个隶书大字。他突然想起墓室壁画上那些褪色的宴饮图，此刻正在呼吸间重新鲜活。
"听说汝南王昨日又得了十车南海明珠。"邻桌文士的窃语飘入耳中。刘昀驻足看得出神。在太康盛世的鎏金表象下，他分明看见《钱神论》嘲讽的"京邑衣冠，疲劳讲肆"正在发酵。
夜色将至，刘昀回到西市附近的里坊。整理着白日见闻，握笔的手顿了顿，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在"市易繁荣"西字后拖出长长的尾锋。历史的尘埃在他眼前消散，期间经历的一切都让他欣喜若狂。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起树上的栖鸦。他抬头看见坠向楚王府的飞星，恰如《天官书》所言"璇玑失位，兵戈乱宫"的天象。他凝视着升腾的烟迹，恍惚看见自己穿越前正在填写的《沮漳河遗址检测报告》，那些等待校对的碳十西数据，此刻正在公元291年的春日里具象为真实的呼吸。市鼓声里，最后一队西域商旅慌忙收起旌旗，驼铃声碾过街边碎瓦，恍若历史的车轮隆隆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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