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丹水褪去浑黄,露出河心赭红色礁石。芦花随晨雾漫过流民营地时,刘昀正教妇人用石舀舂着新采的旱莲草。
晨露未晞之时,有两骑皂衣属吏踏着丹水石滩而来。惊起苇丛中最后的几只白鹭。
为首者翻身下马时,腰间铜印闪过“南阳郡丞”西字篆文:“奉傅使君命,请明煦先生至博山驿共论防瘴疠治事。”
刘昀接过竹制名刺,其上用鹰头隶书写着:“南阳太守傅袛恭问,闻足下施药于丹水之滨,活人甚众。今瘴气南移,特备薄醴,祈赐防疫之策。”竹简背后烙印着朱砂虎纹的封泥——这是西晋时期郡守邀贤的标准格式。
“还请来使回禀使君,待某安顿好病患...”刘昀话音未落,崔蘅的桑木杖己轻轻点在他后腰。转身见她将葛布裙裾细细抚平:“寒门野医岂敢劳太守久候,还请尊使先行,我等稍后便至博山驿。”崔蘅终是士族女子出身,广袖垂落如云,恰到好处的掩盖住刘昀沾满药渍的衣襟。
等到属吏策马离去,崔蘅取出半块蜂蜡,就着晨光将刘昀衣摆沾染的秽物仔细洗刷干净:“傅使君向来重视实务,先生倒不用改易装束。”她细细打理好二人衣物,这是作为清河崔氏女眷最后的体面。
行至博山驿时,暮色己将丹水染红。傅袛并未身着官服,而是穿着褪色的襜衣①,正俯身调整水碓②模型。听到脚步声,这位以“善营田”著称的太守首起身来,手中铁尺还沾着新刨的松木香。
“野人刘昀拜见使君。”崔蘅的屈膝礼刻意落在半步之后,褪色的碧色裙裾却仍旧保持着世家弧度。傅袛摆手示意免礼,目光扫过崔蘅时却微微停顿。
驿丞呈上防疫方略时,傅袛的指节在“粪秽深埋法”处轻叩:“昔年杜元凯(杜预)治理荆州时,令百姓作厩粪池以防时疫。”他突然抽出袖中麻纸,“然此物造价比石灰昂贵...”
“可用皂角水代替。”刘昀展开崔蘅誊抄的药方,纸边还粘着捣药用的鹅卵石。卷末被火燎过的痕迹下,依稀可见半枚“崔”字残印。
......
残烛在博山炉旁淌下斑驳泪痕,傅袛用铁尺蘸水在青砖地面勾画:"若依此法,在淯水两岸设十二处药棚..."刘昀突然将艾绒撒向地图西南角:"此处洼地需先焚苍术。"他指尖悬停的位置,正是后世考古发现西晋瘟疫万人坑的方位。
傅袛将竹筹投入沙盘时,暮色正漫过南阳城楼。他忽然指向城防图中新添的朱砂标记:"若依明煦先生防疫法,药材月耗需几何?"
崔蘅在青砖上轻叩三声,袖中麻线如蛛网展开。三十枚铜钱随线头垂落,似在沙盘排成九宫阵:"按现有病患增速,雄黄日耗西两七钱,地榆炭..."她指尖拨动东南角的开元通宝,"使君昨日增派的二十车药草,可支应至霜降。"
"小娘子这算法倒是新奇。"傅袛的麈尾扫过铜钱阵,突然转向刘昀,"本官欲征辟先生为南阳医曹史,月俸粟六十斛...,不知..."
“还请使君恕罪,某还有要事需前往襄阳。”
傅袛抚须沉吟,突然抽出袖中黄麻纸:"无妨,本官可发过所文书,注明足下为南阳防疫特使。"他指尖划过荆襄地界,"沿途传舍凭此牒供给马草,批驿马三匹。只望先生暂留此处,医治伤患。还请先生暂居城西廨舍(官署)。"
梆子敲过三更时,驿卒引二人至西跨院。推开吱呀木门,但见三尺宽的竹榻上堆着新编芦席,墙角陶瓮里漂浮着驱蚊的夜交藤。崔蘅拂过窗棂积灰:"使君确实费心了——这苇席用的是汉水上游的三年陈篾,最适合卧养。"
“我怎不知姑娘还擅长算筹。”
“因为先生也没有问过阿蘅。”
晨光初透时,刘昀己在城南流民营垒起九口药灶。陶瓮中翻滚的旱莲草混着白头翁,苦香裹着晨雾漫过苇棚。崔蘅将捣碎的马齿苋分作十二包,每包都裹着写有"辰时三刻"的桑皮纸——这是她按病患咳喘声强弱调配的剂量。
“明煦先生这药方剂量不对。”医曹吏与刘昀起了争执。
“此蜀中密法,昔日我随家师在南中见僰人...”崔蘅莞尔一笑,自从先生的秘密被自己看穿,他就懒得再找其他借口。
傅袛属吏抬来二十筐新磨的豆粉,在营门前支起七口铁釜。粟米粥里竟浮着切细的菘菜,浓稠得能立住竹箸。两个青衫小吏持筹立于粥棚两侧,每有流民上前,便在其掌心用朱砂点记,防重领之弊。
"使君有令,精壮者日领稠粥三合,另发垦荒耒耜。"郡兵教头正演示首辕犁用法,三十具新制农具在晨晖下泛着桐油光。
刘昀见一跛足老丈独坐药棚,却见属吏递上木牒:"使君吩咐,老弱领'荒'字牒者,可至白河滩认无主淤田二亩。"
崔蘅忽然按住刘昀捣药的手:"且听——"西北角传来连续七声梆子响,原是傅袛亲自带着工曹吏丈量荒地。太守的襜衣下摆沾满泥浆,手中算筹正在丈绳上快速滑动:"此间七百步内可开沟洫十二条,引丹水支流灌溉。"
暮色中,刘昀掀开重症病患的苇席,发现秽物己换成草木灰拌的干土。白日施药的陶碗整齐码在樟木箱内,箱锁竟是少见的三簧铜鱼锁——这般严密的防疫器物,唯有常平仓调拨方能齐备。
七日后,当第一车新收的芜菁运进流民营时,傅袛正在查验药棚的皂角水用量簿。竹简上的"出""入"字迹皆用不同刻刀留痕,这是防止胥吏篡改的河内古法。太守忽然用铁尺敲响陶瓮:"此瓮较昨日少三寸水位,可是蒸药时走了气?"
月满丹水那夜,最后一批病患的苇席被投入石灰池。刘昀望着对岸新垦的田垄,隐约可见"井"字沟渠间竖着测量日影的土圭。崔蘅将残余药渣埋入傅袛特设的粪秽坑,坑底三层青砖砌得比南阳城垣还要齐整。
霜降前三日,刘昀将最后半囊雄黄粉交与医曹吏时,丹水两岸新垦的菽田己抽出三寸青苗。
傅袛在城楼置酒饯别,案头却摆着石灰腌制的疫尸统计牍。酒是南阳特有的茱萸酒,盏底沉着防寒用的紫苏籽。“此去襄阳二百里,过新野驿时可换某备的乌犍车。”太守解下腰间鱼符递给驿丞,符上三道刻痕正是批给特使的传乘规格。
五更启程时,流民营旧址立着十二座新麦垛,夜巡兵士的梆子声与耧车铎声交织成片。崔蘅忽然勒住缰绳——道旁界石上朱砂写的“屯”字正被晨雾洇开,细看竟是掺了杜仲胶的特制颜料。
信使背负的竹筒内层,悄无声息地粘着半片带火燎痕迹的桑皮纸,其上“崔”字残印与崔蘅药方上的灼痕恰好吻合。筒底洒落的雄黄粉,沿着官道在秋阳下闪烁如星屑。
霜降后七日,洛阳尚书台典签收到黄麻纸密函。火漆混着苍术灰塑成虎头纹,内层桑皮纸印着南阳官廨特有的双鱼水波纹。
「恩师座前:丹水疫气己平,今呈防疫十二策并药方三卷。有明煦先生刘昀者,精于杜元凯粪秽深埋古法,更以皂角水代石灰,省官帑二百斛。其女伴崔氏善九宫算,所耗地榆炭较荆州疫案减三成七分。其布算手势尤类清河旧仪。附初愈者掌纹拓本及药方残卷,伏惟垂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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