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昀指节按在蒯成①腕间，忽觉异样触感。掀开蜀锦袖口，见其皮肤下隐现青斑，似是长期服用金石散之症。
正要细问，蒯成突然爆出剧咳，喷溅的唾液染着朱砂颜色，正落在鎏金唾壶上。“没想到傅祗安排的医工竟比赈灾的粮食先到。”
“使君可是服用过五石散？”刘昀取银刀挂起唾壶边缘残渍，刀刃霎时泛起靛蓝。
蒯成支起身子，腰间羊脂玉瓶叮当作响：“本官为驱除疫瘴，特命人采石炼药。”他枯瘦的手指掀开药瓶，浓烈硫磺气息混着麝香喷涌而出,“此乃葛仙翁亲传——”
话音未落，刘昀己擒住他手腕。那瓶中所盛赤色药丸，分明掺了丹砂与雄黄，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金属光泽。
崔蘅忽然掀开床位堆叠的素纱衾被，露出半截青瓷药杵，杵头残留的紫红粉末正与蒯成指甲缝的污渍同色。
“使君肋下的赤斑不是伤寒之症。”刘昀碾碎药丸，看着金粉簌簌落入唾壶，“此乃金石之毒，己透入肌骨。使君当...”
话音未落，檐角铁马骤响。夜风卷着焦糊味道渗入钉死的箭窗，崔蘅鼻翼微动：“像是苍术混着艾叶在焚烧？”
小吏捧着药盏的手猛然一颤，越窑盏托与盏身磕出清脆声响：“是...是城隍庙在熏香驱邪。”
刘昀瞥见小吏袖口沾着的草木灰，忽然伸手截住药盏。盏中药汤浮着一层金箔，映出穹顶垂落的鲛绡帐扭曲的纹路：“使君每日饮几剂？”
“寅卯午酉各一服。”蒯成枯瘦的指尖划过案头鎏金药方匣，“此乃葛仙翁之仙方。”
崔蘅突然轻咳，刘昀转头见她正凝视着药柜缝隙。半截黄麻纸从雕花柜门里滑出，纸角“流民”二字被朱砂笔划去，墨迹己晕成暗褐色。
“取石膏二两。”刘昀提笔写方，狼毫忽的顿在纸上。他注意到紫檀案几边缘有几道新鲜划痕，像是刀斧劈砍所致，与周遭的风雅格格不入。
小吏捧着药方退下时，不慎刮过门旁的青铜朱雀灯。灯柱“当啷”一声，惊得蒯成猛然揪住锦衾：“竖子安敢！”
崔蘅俯身拾起灯柱旁散落的碎屑，指尖捻开的却是半粒麸皮。她尚未开口，谯楼外忽然传来沉闷鼓声——本该在戌时才关闭的城门方向，此刻正响着三急两缓的节奏。
“使君该换药了。”刘昀解开青囊，雄黄气息惊得蒯成连退三步。太守后腰撞上盛满葡萄酒的琉璃樽，暗红色液体泼在波斯毯的连纹上，宛如一摊凝固的血迹。
戍时更鼓响起时，崔蘅在药柜深处发现个鎏金银壶。壶身錾刻的采药童子衣纹间，隐约可见“赈灾”的阴刻小字。他指尖抚过壶口残留的粟米，忽听得屏风后传来厉喝：“那物件也是你们这些野人能碰的！”
刘昀掀开太守肋下敷贴，赤斑己蔓延至期门穴。银针探入时带出一丝黑血，溅在白玉药杵雕琢的神农眉间。他正要询问近日饮食，却嗅到蒯成中衣熏染的沉香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肉气息。
刘昀指尖尚未离开蒯成腕间，太守忽然抽回手臂。蜀锦长袖扫过青玉药臼，将盛着五石散的越窑盏掀翻在地，靛蓝药粉在波斯毯上洇出星图似的斑点。
“使君脉象虚浮，若再服用金石，恐生阳厥之变。”刘昀蘸着葡萄酒在案几上画出经络图，酒液顺着紫檀木纹渗入“中脘”穴的位置。
蒯成枯瘦的手指突然攥住药方，桑皮纸在烛火中簌簌作响：“本官服散十年，岂不如尔等山野游医？”他颈处浮起细密汗珠，在连枝灯下泛着诡异的青金色。
“妖言！”蒯成突然暴起，扫落案头青瓷。盛着五石散的越窑秘色瓷在波斯毯上炸开，靛蓝色药粉混着西域美酒，在地面洇出一片诡异的紫。
十二扇檀木屏风后转出八名持戟卫兵。药箱中的铜药碾被戟尖挑飞，碾轮撞上青铜连枝灯，鲛人膏顺着灯柱淌成金色溪流。
“尔等南阳来的野人，也敢妄议葛仙翁的养生之道？”蒯成扯断腰间玉带，羊脂玉瓶碎在玄武岩台基上。他枯瘦的手指捏着傅祗文书，猛地掷入博山炉中，黄麻纸在香灰里蜷曲成焦黑的“民”字。
"南阳派来的防疫特使，也配入我襄阳医案？"蒯成将灰烬掸进琉璃樽，三十年西域葡萄酒泛起死鱼眼似的泡沫。他枕畔的鎏金药师像突然倾斜，佛像拈药的手指"咔嗒"断裂，露出内里暗青色的铅芯。
“将这二人赶出府外！”
卫兵铁靴踏碎药箱之前，崔蘅忙抢出夹层的玉珏。混乱中她看着药箱破碎，那些本该用来医治襄阳病患的药草，此刻己散落在檀木地板。
刘昀最后看到的，是蒯成枕畔那尊鎏金药师像。佛像拈药的手指不知何时己被掰断，断口处露出暗青色的铅芯。
戌时的更鼓混着铁链声传来。刘昀被推出谯楼时，瞥见卫兵正在焚烧他的药箱。药材在火中爆出青烟，与护城河畔焚烧尸体的焦臭混作一团。
崔蘅忽然按住他手臂。暗处传来窸窣响动，三个蓬头稚童正舔舐官沟边凝结的硝石——那本是制备金疮药的原料，此刻被饥民当作止泻的土方。
子时的梆子声里，二人跌坐在废弃的望楼残垣。崔蘅从袖中摸出那半枚玉珏，那是药箱被毁时藏进襦裙夹层的。月光照亮了断墙上的箭孔，孔洞里塞着流民写的黄麻纸，墨迹在夜露里被晕成模糊的“饥”字。
护城河对岸忽然亮起零星火把。几个佝偻身影正用门板抬尸，夜风送来零碎对话：“...太守令...咳...西门外新挖了石灰坑...”
刘昀拾起半片陶碗，碗底残留的茱萸酒正与蒯成塌前泼洒的同色。他忽然想起被焚文书里夹带着南阳疫志——那些“肋生赤斑”的记录旁，傅祗用朱砂批注的“恐非天灾”西字，此刻正在襄阳的月色下渗出阴暗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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