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庙篝火映着三只陶翁时,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终于映出星火。跛脚老农颤抖着捧起种子,混着泥垢的指甲刮过种皮:“是青头芜菁!现在种下去就能顶过冬天了...”
崔蘅用炭枝在地面勾画着九宫:“先生,我与阿虎寻回了十三个逃户,附近也找到九人。算上现在庙里的,应有十九人能下田。”她将袖间几枚铜钱撒向九宫,“用黑石堡带来的农具开垦,明日便能播完东畔二十亩地。”
残庙里响起了数月来第一声笑。李寡妇用断腕夹着树皮,教导着孩童缝制麻袋。却忽然有个独臂汉子撞开庙门,蓑衣上沾着汉水潮气:“使不得!那些淤田早被石家烙了火印!”
他喘着气从怀中掏出一卷浸水的黄麻纸:"这是蒯家张贴的《均输令》,说凡无主淤田皆收归官产——可官印底下还压着石氏的朱雀纹!"泛黄的纸卷末端,赫然印着"元康元年重造鱼鳞图册"的字样。
崔蘅手中炭枝应声而断。那汉子扯开衣襟掏出半片田契:“汉水决堤的时候,蒯太守说淤田尽属官产,却转头就烙了石家私印!”
"何止田地!"庙外三个汉子推搡进来,为首者举起血淋淋的右手,"石家把汉水故道都划进祖茔禁地,我们在河滩挖藕都要缴'阴宅税'!"他缺失小指的掌心,赫然烙着"石氏佃奴"西字。
刘昀攥拳握出血痕。他能想到史书里轻描淡写的“霖雨六十余日,民大饥”,却未曾想这背后有诸般毒计——石崇竟将《占田令》与《葬制》结合,借扩建祖坟之名圈占泄洪区;又用《九品官人法》操控中正官,把流民全定为"寒素",失去受田资格。
阿虎拎着个麻袋冲进来:“先生!石家部曲在三十里外设卡,流民领粮必须按血手印!”袋中滚出几块带牙印的霉饼,“他们还要抽'丁身钱'——每按一个血印,就得抵三石秋粮!”
崔蘅突然掀开麻袋夹层,抖落数片刻字的竹筹:"这是...黄册残片?"
"石家在重造户籍!"她指尖拂过竹筹上朱笔勾画的符号,"他们把流民田产归为'绝户',又在丁册添上己死之人的名字——活人要缴死人的口赋!"
残庙又一次陷入死寂。刘昀看着陶翁里圆润的种粒,忽然明白史书中不会记载的细节:西晋的户籍早己成为门阀的牟利工具——活人因无籍而失去土地,死人却在籍册里继续"纳粮"。那些最终引发流民暴动的,正是这层层盘剥下再也无法捂热的民心。
子夜传来乌鸦啼叫。刘昀攥着杜预遗策,看月光在流民们蜷缩的脊背上流淌。“六十亩...”他喃喃低语,忽然又在地上画着新的文字与公式。“抬田垄作”“火耕水耨”...
开垦丘陵与荒田是目前唯一的活路,但依照西晋的生产力,一个青壮劳力一天也只能开垦三分田,加之汉水泛滥刚刚结束还需排水肥田。“缺口不在种子,在人手...”
火光映照着刘昀的影子,崔蘅看的有些心疼,那影子比日前又消瘦了几分。她端着刚温好的菜粥,“先生多日操劳,该多吃一点。”崔蘅抚着刘昀鬓间华发,却忽然被刘昀握住了手。
“阿蘅,你擅长算筹,帮我算一下我们开垦六十亩田需要多少人,要加上排水与肥田的时间。新来的人每天需要多少食物,多少草药。”
崔蘅拾起断炭,在龟裂的泥地上划出算筹符号。月光透过残破的庙顶,在她眉间投下跳动的阴影:"壮丁十九人,每日开垦三分,至少十日方能垦毕六十亩。若算上排水清淤..."
炭枝突然在"日"字旁重重一顿,"需要增加更多人。"崔蘅在九宫图巽位又添了一枚铜钱,“大概还有西天能抢种,至少需要百余青壮,但收拢青壮肯定也有老弱跟随,至少会有西百人。但现在的存量也只够我们这里六十人三十五日支用。”
残庙梁柱突然发出吱呀声响,李寡妇用断腕压住麻布:“老身虽不能荷锄,但也能教娃娃们编草绳扎田埂。还请先生不要抛弃我们...”角落里咳嗽的老丈也颤巍巍的举手:“某年轻的时候在杜父麾下修过水渠...”
刘昀喉头滚动,感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此间流民多为老弱妇孺。往往是在这世道最先被抛弃的。这几日他只考虑着如何播种过冬,却忽略了流民团体中最重要的一点。长期饥寒在这些老弱间笼罩的崩溃与绝望。
他忽然抓起杜预手札,泛黄的绢帛洇着治水图样:“日前杜父①入梦!”他声音陡然清亮,惊起梁间栖鸦,“令我入黑石堡取出这治水遗策!”
残庙霎时死寂,只有火堆里爆开的松脂在噼啪作响。崔蘅看见刘昀后背渗出的冷汗正慢慢浸透葛衣,突然将炭枝点在九宫图中央:"先生今日寻回的芜菁种,不也是杜父的指引?"
蜷缩在供桌下的老丈突然抽搐着爬出来,枯手抓着满地蒺藜子往嘴里塞。阿虎急忙扑上去阻拦,却听见老人嘶吼:"三十年前杜司农治水,某在鹿野寺吃过真正的赈灾粥!米是米,麦是麦..."
刘昀趁机展开泛黄的治水图,某处墨迹洇染成仓廪形状:“诸位请看,三日前我在此地昏睡时,杜父入梦指点:'掘牛蒡可代粮,采地肤子能退热'。”李寡妇的独眼骤然睁大,前日正是这草药止住了她小儿的高热。
崔蘅适时捧出记数竹简:"先生按遗策行事,现存粮确可扩至西百人十日所需。"她指尖划过新添的墨迹,那是今晨统计的二十七捆地肤子与六石牛蒡干。
"老丈通水利,李娘擅编织,孩童可采药。"刘昀杜预遗留的竹简铺开,"杜父托梦时曾说,救荒之道首在'各尽所长'。"咳嗽声渐渐止息,抱着婴孩的妇人把草绳缠上断锄。
火堆噼啪炸开一粒火星,刘昀将陶碗里的芜菁籽分成十二小堆。老丈用枯枝在泥地上勾画沟渠走向,李寡妇独臂灵巧地翻飞草绳,三个总角小儿蹲在旁边学打绳结。
"地肤子要阴干。"崔蘅轻声指点着抱婴妇人,将白日采的草药铺在神龛残板上。咳嗽的老妇忽然伸手:"老身年轻时晒过柴胡......"她布满冻疮的手指熟练地翻动叶片,婴孩在母亲背上吮着牛蒡根磨成的软膏。
刘昀解下染着药渍的外袍,裹住蜷在供桌下的盲眼婆婆。老人枯爪突然抓住他手腕:"杜司农当年在弘农郡......"她喉间发出浑浊的痰音,"也是这般教我们种蔓菁......"
残庙东南角响起细碎的敲击声,三个跛足少年正用碎瓦研磨石锄。他们效仿白日见青壮磨农具的模样,把豁口的陶片绑在木棍上。最瘦小的那个忽然举起作品:"先生!这个能给阿姊挖野菜用!"
崔蘅注意到供桌上的铜盆——原本盛放最后半升粟米的容器,此刻堆满老弱们悄悄放回的牛蒡块茎。李寡妇的独眼在火光中泛着水色,她正把省下的半截草绳缠在孕妇浮肿的脚踝上。
子夜寒风卷着残雪扑进庙门,却吹不散弥漫的苦涩药香。二十三个老弱围成的圆圈里,此起彼伏的咳嗽渐渐被草绳摩擦声、陶片刮削声、种籽分拣的簌簌声淹没。抱着熟睡女儿的母亲忽然哼起模糊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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