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三十余里的战场尸骸尚未收殓，段就六眷率领残兵败将，退至渚阳，草草收拢惊魂未定的部众，营盘之中弥漫着绝望与恐惧。
这一场大败，折损精骑无数，更致命的是，他的从弟、军中最为骁勇的先锋将段末波，竟然被石勒生擒！
段就六眷心如刀绞，但他必须赎回段末波！
使者很快抵达襄国城下，卑微地传达了段就六眷的求和之意：愿献上珍贵的铠马千匹、金银巨万，并以其三弟为人质，只求换回段末波一人。
巨大的战利品堆积在石勒府衙前的空地上，金光闪耀，良马嘶鸣，人质跪伏请命。这景象刺激着石勒帐下每一个将领那颗被胜利浇灌得更加嗜血的心。
“将军！段末波乃贼军虎将，其人性情凶悍，睚眦必报！”一名将领踏前一步，满脸杀气，“杀之！斩其首，悬于城门！必可大挫鲜卑锐气，令其丧胆！”
“不错！放了此人，无异于纵虎归山！”
“杀了他，辽西鲜卑必不敢轻易南下！”
众将群情激愤，几乎异口同声，都主张以段末波之血，彻底震慑段氏，永绝后患！帐内弥漫着一股复仇的戾气。
石勒端坐于上，目光扫过群情汹涌的将领，最后落在阶下那个被五花大绑、却仍昂着头、眼中满是桀骜与不屈的段末波身上。此人的确悍勇绝伦，杀之，固然一时快意。
但石勒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意气之争，落到了更远的北方。
“诸君。”石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下了帐中的喧嚣，“辽西鲜卑，控弦数万，乃是雄踞边陲的强健之国！我等起于河北，与段氏素无旧怨！”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段末波面前：“此番他们之所以大举南下，兵锋首指我襄国，根源何在？不过是被幽州那王浚老贼所驱使，其出兵之志，并非真与我石勒不共戴天。”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将：“今我等杀段末波一人，固然痛快。然则，结怨的是整个强盛的辽西段氏！此非上策！与其多树一强敌，使其因仇恨之心，更死死绑在王浚的战车之上，日夜思报此仇，不如——”
石勒眼中精光一闪：“不如放他归去！”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皆愕然。
石勒斩钉截铁地续道：“段末波被释，段氏必感我等恩义！一则绝其报仇之念，二则令其心生感激。此后，辽西段氏这柄锋利的快刀，王浚还使得动吗？他们还愿意为王浚一句空话，便再与我石勒这有恩于他们的势力兵戎相见吗？”
沉默。
段末波本己闭目待死，此刻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石勒。张宾立于石勒身侧，轻轻颔首。
“将军……英明！”孔苌最先反应过来，抱拳沉声道。他虽勇烈好战，却也非不识大局的莽夫。杀一人易，断王浚一臂、为襄国赢取北方长久安宁之局，这才是真正的良谋！
石勒朗声下令：“收下赎礼、接纳人质！好生款待段末波将军，待其伤愈，礼送回渚阳！”
命令迅速执行。
数日后，渚水之阳的平阔土地上，一场带有浓厚胡风的盟誓仪式正在进行。
代表石勒前来的，是他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委任的特使是他的堂侄石虎。此时石虎一身簇新甲胄，体格魁梧更超同龄，虽举止间带着野性粗豪，但立于阵前，甲胄铿锵，目光逼视着对面鲜卑贵胄，竟隐隐有悍将雏形。
段就六眷亲率部族长老，与石虎按鲜卑习俗献血为盟。醇厚的马奶酒混着鲜红血液，被盟誓双方一饮而尽！刀刃相击，发出清越的鸣响！
“自此，石氏与辽西段氏，结为兄弟之盟！同生共死，永不相负！”石虎的声音尚显稚嫩，但异常洪亮。
段就六眷神色复杂地看向不远处己松绑的弟弟段末波，再看眼前这石勒派来的、野性难驯的少年石虎，心中一声长叹。他举起手中血酒，重重应和：“结为兄弟，永不相负！”
盟誓既成，段就六眷再无留恋，立刻下令拔营。五万铁骑来势汹汹，退走时却一片萧索。
自此，辽西段部鲜卑退出针对石勒的战事，王浚企图利用段部这把利刃搅碎襄国的图谋彻底破产。 段氏虽未归附石勒，却也再不参与幽州对河北的侵攻，襄国北境的威胁基本解除。
目送段氏大军远去，石勒站在襄国新整修的城墙上，目光投向西南——邺城方向。邺城依旧巍峨，但此时强敌环伺的局面己因段部的退出而改变。石勒心中的权衡己然明了：
刘演背靠并州刘琨，扼守坚城。强攻邺城，必是一场死伤惨重、旷日持久的血战。而襄国新经大战，虽然缴获丰厚，但士卒疲惫，根基未固，更需休养生息，内修政理，巩固根基。
况且……河北平原沃野千里，何必执着于一座邺城？
“传令！”石勒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沉稳，“全军自今日起，屯田襄国，筑城池、修武备、励耕织、抚流民！ 命右侯总理政事，协调各方，务要在这襄国之地，为孤打造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铁桶江山！”
“诺！”众将应命，声音中虽有对未能即刻拿下邺城的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终于能踏实经营基业的振奋。
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襄国守卫战，最终以一场神来之笔的反击和远见卓识的外交制胜而告终。
烽烟暂歇。汹涌的铁蹄声被垦荒的农具叮当声所取代。弥漫的血腥气被夯土筑墙的尘土气息所覆盖。
襄国，这座曾被置于铁蹄之下、摇摇欲坠的城池，在这位羯胡枭雄与他的谋臣猛将、乃至那个被命运之线牵引而来的少年石虎的合力下，真正开始了它作为一方霸业龙兴之基的艰难铸炼。
石勒暂时放下了对邺城的执念，将目光转向内政，投向未来。一个属于石勒的河北，正从襄国的瓦砾与新生中，缓缓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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