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要离开了吗？”
崔蘅移步挡住药庐竹门，新裁的碧色裙裾扫过门槛上残留的草籽。刘昀正低头将晒干的苍术仔细装进药篓，腕间的麻绳随着动作轻轻摩擦着青铜卦钱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荆襄的半夏正值时节，”刘昀一边说着，一边将半块玉璋悄悄塞进药箱的夹层，试图为自己的离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近日洛阳动荡不安，药材反倒不如山野间的好。”他说话时始终低着头，手中不停捆扎着艾绒，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崔蘅的目光。
崔蘅的指尖轻轻抚过裙摆上的杜衡纹样，那些被药杵碾碎的记忆随着暮色悄然涌上心头。三月的雨夜，血腥气仿佛仍在鼻尖萦绕，车辕上的铜钉硌得她锁骨生疼。而此刻，药杵的声响却比士族宴饮时的编钟更令她心安。
“带我一起走。”她忽然伸手按住药箱的搭扣，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先生说我伤重，需静养百日，如今才过了八十九个日头。”
刘昀将竹杖横在门框上，指尖轻轻抚过杖身上某处凹陷的痕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此去荆州要翻七十二座山峰，姑娘的身子还禁不起这般折腾。”
“昨日雷雨，先生用这卦钱占过吉凶。”崔蘅的目光落在他腕间那枚沾着艾灰的青铜卦钱上，声音微微扬起，“坎卦主险，巽卦主风，先生连自己的命数都算不准，又如何评断我的伤口？”
她将桑枝拐杖横在门楣上，杖头的杜仲胶还带着她的体温。颈肩处新生的血肉在油灯的照映下泛着微红，那道缝合的疤痕如同一道刺目的印记。刘昀的目光有意避开那道疤痕，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贾南风血洗杨府的惨状，东郊埋葬的数千具尸首仿佛就在眼前。
史书中记载的六月壬辰（6月12日）宫变在脑海中翻涌，再过五日，贾后将利用楚王司马玮诛杀司马亮、卫瓘，而后再以伪造惠帝手诏的罪名诛杀司马玮，洛阳将再次陷入大乱。随后，八王之乱掀起的血海将席卷整个中原。
“流血成渠，死者枕藉。”那些冰冷的文字仿佛化作了眼前真实的景象，比他曾经发掘的任何一处墓葬都更令人窒息。刘昀恍然间再次看到了沮漳河的坞堡遗址，那里是他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回到现代的线索。
“此去荆州要翻七十二座山峰。”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指尖不自觉地描摹着药箱夹层里的手绘地图。那是他凭借现代考古知识结合《水经注》绘制的地形图，每一道山川河流都清晰可见。崔蘅的桑枝拐杖轻轻点在青砖上，清脆的声响将他从血色的迷雾中惊醒。
“卯时末刻开城门。”他突然将手中的艾叶揉碎，辛辣的气息刺激着他的鼻腔，令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刘昀抬起头，目光看向崔蘅。她的眼神清澈坚定，仿佛早己把他的犹豫挣扎看透。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淡淡阴影，衬得她神情愈发坚韧。
“你可考虑过此行凶险？”刘昀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荆州路远，也避不开乱世纷争。更何况，你伤势刚......”
“我的伤势没有大碍。”崔蘅打断他的话，指尖轻抚过颈肩的伤疤，语气平静却不容质疑，“先生曾救我性命，我自当跟随。更何况...洛阳早就没有阿蘅的容身之处了...”
刘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桑枝拐杖。那拐杖是她这些日子的倚靠，也是她坚韧意志的象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低估了她的决心。
“好。”他终于点头，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但路上一切都要听我安排，不可逞强。”
崔蘅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就走吧。”他低声说道。
翌日，晨风微凉，带着草木清香。远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展开水墨画卷。刘昀指尖无疑着竹杖凹陷，心里却是一片清明。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此去荆州没有让他离开乱世纷争，但却点燃了一颗火种。
“先生，”崔蘅忽然开口，声音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晰，“您那日为何救我。”
刘昀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医者仁心，仅此而己。”
“可那日洛阳血流成河，先生却独救了我。”崔蘅的目光首视前方，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
刘昀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远方的山影，却回想起那日名为令仪的女子倒在血泊之中。那一日，数千具冰冷的尸首，她是唯一还有气息的人。那一刻，刘昀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希望。
如今，崔蘅在他面前，颈肩的疤痕依旧刺目，却不再是她生命的威胁。那日她出现在那里，仿佛提醒他，即便是这乱世之中，也仍有东西值得守护。
“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他终究只是淡淡说道，“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崔蘅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跟在身后。
刘昀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绢布，展开后是他手绘的地图。借着晨光辨认方向，随后指向一条隐蔽的山路。
“得从这里走，我的身份拿不到通行文书，得避开官道的路口。”他低声说道，“但山路崎岖，你的身子.......”
“我能行。”崔蘅打断他的话语，语气坚定。
刘昀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收起地图，继续向前走去。山路陡峭，草木丛生，两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晨雾之中。
晨光渐亮，远处的山峦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崔蘅的呼吸微微急促，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她的指尖紧紧握着桑枝拐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刘昀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早己无法将她视为一个普通的伤者。她的坚韧与执着，仿佛这乱世的一道光，照亮了他心中某个尘封己久的角落。
“再走一段，前面有个山洞，可以稍作休息。”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柔和。
崔蘅点点头，没有多言。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仿佛那里有她追寻的答案。
晨光洒在山林间，两人的身影在薄雾中渐行渐远，仿佛融入了这无尽的晨曦之中。而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未知的旅途与命运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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