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门渡的冰棱在朔风中裂出碎玉声响，刘昀解下大氅覆在受伤的胡人老妇身上。老妇怀中五岁稚童攥着半块粟饼，饼面烙着西河互市的"安"字火印——这是上月胡商车队过境时，屯田所分发给幼童的冬赈粮。
残月照着西河郡斑驳的城墙，卢水胡骑兵的狼头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城下篝火映出胡人战士脸上狰狞的黥面——那些象征勇武的靛蓝刺青，此刻像无数条毒蛇缠绕着这座孤城。
"报！羯人斥候带回消息。"亲兵呈上沾着羊膻味的皮卷，"卢水胡九部中，贺兰、独孤两部拒绝参与围城。"
刘昀指尖掠过皮卷上歪斜的汉字，那是草原商队惯用的密语。三日前他冒险遣人潜入敌营，将郝散遇害真相刻在商贾流通的银饼上——此刻终于等到回音。
裴衍的剑尖挑起焦黑的羊毛毡，露出下面压着的《互市税契》残页："使君三年来减免的市税，倒成了胡人眼中的软弱。"
"软弱..."刘昀着石碑上"童叟无欺"的刻痕，想起去岁寒冬，正是这杆公平秤称量过卢水胡牧民赊欠的药草。彼时郝散部巫医捧着发霉的黄芪求援，自己特批的三十石陈粟，此刻正在风中散作雪粒。
远处忽起羯笛悲鸣。匐勒率人带着百余胡骑赶来，少年肩头裹着带齿痕的羊皮——那是三日前救下的匈奴老妪硬塞的谢礼。
"使君，卢水胡前锋距此不足三十里。"匐勒用匈奴语安抚着瑟瑟发抖的牧民，安民刀鞘沾满霜花，"郝散胞弟郝度元①扬言要血洗西河，但属下探得...白部鲜卑的商队昨夜悄悄撤出了叛军大营。"
刘昀指尖拂过冰面上凌乱的车辙印。三日前截获的胡商账簿显示，白部鲜卑今冬七成盐铁交易都在西河互市完成。他忽然解下腰间铜符掷给裴衍："立即开东市仓廪，将寄存的鲜卑毛毡悉数焚毁。"
"使君，那是白部预订的过冬物资！"裴衍接住铜符时，瞥见远处山隘转出白狼纛旗，"使君不怕他们倒向郝度元？"
"烧的时候要让烟柱飘到鲜卑斥候眼里。"刘昀将受伤的稚童抱上粮车，粟饼碎屑落在染血的《劝农籍》上，"再派懂鲜卑语的屯民沿孟门度哭喊，就说郝度元部抢了互市仓库。"
暮色染红互市牌楼时，白部酋长慕容吐奚的马车在十里亭急停。老酋长掀开车帘，望见西河城头飘起的黑烟中夹杂着熟悉的羊毛焦糊味——那正是他们部落特产的雪花毡。
"酋长！郝度元的人马在拆互市水车！"鲜卑斥候背插三支鸣镝奔来，"他们说要拿水车辕木造云梯..."
慕容吐奚的银刀突然劈断车轼。七十老翁的怒吼震落松枝积雪："郝家竖子安敢毁我鲜卑三年心血！"他颤巍巍摸出怀中玉算筹，这是三年前刘昀亲赠的互市信物，此刻正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当夜子时，西河城北暗渠传来羯笛暗号。匐勒率三十死士潜水而出，肩扛的皮囊里装满带齿痕的箭簇——这是刻意模仿郝度元部武器的制式。裴衍在城头观星台点燃狼烟，烟色混入慕容吐奚焚烧的求援烽火，将整个孟门度照得如同白昼。
"报！白部鲜卑与卢水胡在孟门渡交兵！"传令兵甲缝里嵌着鲜卑特产的蓝松石，"慕容老酋长亲自擂鼓，说郝度元抢了他们存在互市的千张良弓。"
残月映着孟门渡冰面，卢水胡三千精骑的狼牙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刘昀单骑立于焦木林前，望着远处升腾的马蹄烟尘，解下腰间安民刀掷于雪地。
互市残垣间忽起羯笛声，裴衍率五十胡汉混编的队伍驱牛车而来。车上满载新铸的犁铧，铁器寒光映着车辕刻的北斗纹——正是屯田所核发给归化部族的信物。
刘昀抚过案上新制的胡笳，这是用互市换来的天山桐木所制。他忽然将胡笳抛给城下待命的乐工："去孟门度吹《敕勒歌》，要让两军都听见。"
寒月浸透冰河时，鲜卑阵中突然响起熟悉的调子。慕容吐奚的银刀滞在半空，他看见对岸卢水胡阵中，竟有牧人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是去岁互市庆典时，刘昀请西域乐师教授的曲子。
"停手！"老酋长用生硬的匈奴语高喊，"郝度元，你可敢与我同去西河互市对质？"
郝度元的弯刀劈在冻土上，火星溅到互市颁发的"诚信商贾"铜牌："汉狗烧了我们的过冬粮..."
"那你就该知道谁才是真凶！"慕容吐奚突然扯开战袍，露出内衬的汉式绢衣——这是用互市换来的蜀锦所制，"三年来西河农官可曾强征过鲜卑一粒粟？"
暗夜中忽然飘起万千孔明灯。崔蘅率妇孺在城头施放的天灯上，皆画着各族交易时按下的手印。郝度元部前锋的鸣镝射穿数盏，羊皮灯罩坠地裂开，露出里面刘昀亲笔的"胡汉永睦"契书。
"是兀鲁尔大叔的手印！"卢水胡阵中突然有少年惊叫，"他上月去互市换药救活了阿娘..."
郝度元的亲卫队长突然落马。他怀中跌出的镶金匕首柄上，赫然刻着太原王氏的徽记。慕容吐奚的银刀挑开其内衫，露出官府通缉的私盐贩子画像——正是王氏门客家奴。
"使君有令！"裴衍突然在城头展开十丈绢帛，"凡愿入西河互市者，既往不咎！"绢帛上按满各族酋长手印，最中央的郝散指印还是三年前互市初开时所留。
卢水胡的阵线终于开始骚动。几个曾参与互市的百夫长突然调转马头，他们战袍内衬的护心镜上，全刻着西河匠人的"安"字徽。当第一个胡兵扔下武器走向城门时，守军突然推出二十架满载粟米的耧车——车辕上插的正是各族交易时的信物旗。
五更梆声碾碎冰河上的杀机。刘昀独自登上残破的观星台，望见郝度元率残部终于遁入太行山深处。他着慕容吐奚送的玉算筹，筹身新添的裂痕恰好拼出个"仁"字。
"禀使君，鲜卑人送来了赔罪礼。"亲卫捧上的松木盒里，整齐码着三百枚带血的箭簇。每枚箭尾都系着从战死者身上取回的互市信物——那些刻着"安"字的木牌，正在晨光中泛着血色温柔。
崔蘅抱来新编的《抚胡册》，素手翻开某页轻声念道："白部鲜卑自愿减价三成售马，所得钱粮尽数抚恤战殁者家眷..."她腕间新换的玉镯突然映出霞光，城下传来各族商人重新支起帐篷的声响。
刘昀望向太行山深处未散的狼烟，将带血的互市旗插在观星台裂隙处。旗面"胡汉同春"西个字浸透晨露，在料峭寒风中舒展开第一抹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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