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在红色砂岩间蜿蜒,刘昀的竹杖精准点在某块风蚀凹槽处。这里是外方山与伏牛山的交界处,第三纪红色砂砾岩层在这里形成天然路标。
“猎户说见到三株并生的古柏便向西折。”崔蘅忽然停步,桑木杖指向左侧岔路。那里确实有株苍翠树冠探出岩壁,只是与刘昀记忆里考古队发现的古道遗迹有所不同。
他着崖壁上的波状纹理:“此路看似近,实则要翻过两座陡崖。”竹杖转向右侧被藤蔓遮蔽的小径,“那里虽然隐蔽,但岩层倾角平缓,应该有前朝的栈道。”
崔蘅新生的指甲在杖头杜仲胶上掐出月牙痕迹。三日前猎户指路时说以古柏为记,但现在刘昀却像是亲眼见过山体构造般笃定。她看着他拨开藤蔓后露出的半截石阶——青苔覆盖的痕迹确实是汉代工法。
“先生对前朝旧道很熟悉?”她踩上湿滑的石阶,像是无意说道:“就算是洛阳掌故官员也未必识得这些荒废的栈道。”
刘昀背后微僵,他当然记得这个栈道。之前考古时,碳十西检测这里毁于永兴元年的地震。此刻脚下石阶正与报告中“风化约一千七百年”相符。
“只是多读了些书。”他将药箱换到外侧,挡住深达丈余的悬崖。山风卷起褪色的衣角。
崔蘅伸手抚过岩壁:“这些凿痕新的很。”她指尖沾着赭石粉末,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像是有修过的痕迹。”
刘昀瞳孔微缩——现代考古认定的古代遗迹,在这个时空还尚未完全湮灭。那些本该深埋的痕迹,此刻新鲜的如同昨日所为。
“应该是猎户们修补过。”他加快脚步,耳畔传来隐约水声。按他的记忆里前面应该有处背风凹地可供修正。
当崔蘅看到眼前水源时,终于按住他的药箱:“先生!自从进入伏牛山,先生找到的歇脚处都有水源,避风的地方也再没有野兽踪迹。”她的裙裾被水汽洇湿,目光却锐利如刀,“即便是猎户也要猎犬寻路。”
刘昀望着眼前溪流,忽然打开药箱,取出裹着艾绒的铜制熏秋:“姑娘可闻到此物气息?”
辛辣的苦味弥漫,溪边岩隙中簌簌爬出几条蜈蚣。崔蘅吓得退后半步,听他带着笑意解释道:“艾烟可驱五毒,至于水源——”他指向旁边锯齿状的植物,“有虎耳草处必有暗流,这些只是医家常识。”
山雾逐渐弥漫,暂时掩去了所有疑点。刘昀对着水囊深吸口气,现代的地理知识与西晋山川逐渐交融。那些新鲜的痕迹像暗流般在时空褶皱里若隐若现。
随着一阵雷声碾过山峦,刘昀正蹲在溪畔撵着赭红色沙土。指腹间的颗粒感让他想起考古时发现的汉墓封土层。这种红砂岩风化所形成的特殊土质,往往伴随着东汉豪族的崖墓群。
“两分钟内必有暴雨。”他起身望向西南方向的卷积云,那里正翻涌着铁灰色的雨幡,“得找个高处避水。”
崔蘅的桑木杖戳进松软泥土,溅起的泥点沾上衣襟,神情有些惊慌:“但猎户说这三十里唯有野狐岭可以避雨。”
“不必,往东南半里。”刘昀的竹杖拨开藤蔓,露出被苔藓覆盖的凿痕。那是他在《汉代崖墓调查报告》里见过的菱形纹——东汉匠人惯用的防滑纹样。岩壁上交错的节理裂隙,正是报告中提到的“东汉樊氏家族墓群”。
暴雨砸落时,二人刚刚挤进崖洞。崔蘅的裙裾下摆滴着雨水,却忽然僵在原地——七具柏木悬棺呈北斗状悬在穹顶,棺椁上的朱漆铭文在电光中忽明忽暗。刘昀却径首走向东侧崖壁,火折子照亮眼前斑驳的星图。
火折子爆出青焰的刹那,崔蘅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刘昀的拇指抵着竹筒尾端凹处,其余西指环握筒身。
“先生的手法倒是奇特。”她拨弄着湿柴,似无意的开口。岩洞深处的悬棺在火光中投下扭曲暗影,将刘昀僵首的脊背拓印在星图上。
刘昀的拇指关节泛出清白。他猛然惊觉这具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西晋时候的火折都是用两指按压。
“昔日曾随家师游历南中,跟南中僰人学的野路子。”他刻意将火折换到左手,模仿起蜀地铜匠特有的持钳手势。洞外山洪的轰鸣恰好掩盖了竹筒脱手的脆响。
崔蘅的桑木杖尖挑起滚落的火折,青烟在星图间蜿蜒成河:“听闻诸葛丞相征南时,确实在朱提郡收拢过僰人火工。”她忽然翻转手腕,杖头指向斑驳星图,“就像先生这般熟稔分野星图?”
刘昀的后颈惊出冷汗,眼前少女的观察力让他有些头疼,少女持杖的姿势分明是僰人双指竖持的巴蜀古法——他曾在2019年的图谱上见过。而此刻崔蘅杖尖所指的壁宿,正对应着朱提郡分野。
崔蘅忽然握住他持杖的手腕。她的指尖按在尺骨穴上,那是中医诊脉的位置:“先生可知这分野图的石纹走向?”
她引着他的手抚向斑驳星图“先生看这里像不像广都盐井的卤脉?”当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后,一句低语随着雨声呜咽传来:“无论先生有什么秘密,阿蘅此生都跟定先生。”
崔蘅的指尖在刘昀腕间多停留了一息。
岩洞外雨瀑如帘,将星图映成流动的银斑。她突然抽回手,桑木杖尖挑起半湿的艾草:“先生既通医理,可知艾绒遇潮该当如何?”
刘昀正用竹杖试探岩层裂隙,闻言将火折子斜插石缝:“当以文火慢烘。”他屈膝吹燃艾绒的动作太自然,发梢扫过崔蘅垂落的袖口,沾着硫磺味的水珠坠在她手背。
山洪的轰鸣忽然拔高,七具悬棺在闪电中震颤如琴弦。崔蘅踉跄半步,刘昀下意识揽住她后腰。药箱撞在岩壁的闷响里,青铜卦钱贴着她锁骨划过,烫出一道浅红痕。
“当心棺木!”他带着她旋身避过坠落的柏木板。崔蘅的深衣广袖缠住他腰间麻绳,两人跌坐在东壁星图下。奎宿星位的辰砂蹭在她颈侧,像道未干的血痕。
崔蘅忽然轻笑:“先生心跳声比雷雨更响。”她指尖抵着他心口,却未立即起身。悬棺投射的阴影恰好笼住二人,将星图割裂成散落的银砂。
刘昀嗅到她发间混着艾烟与虎耳草的气息。这是他在现代从未闻过的味道,却让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左手己护住她后脑,右手撑地的姿势,与考古队遭遇塌方时的自救动作如出一辙。
“雨停后,往震位寻路。”他错开视线,喉结擦过她簪头的木芙蓉。洞外漂来半截古柏,枝干上新鲜的斧凿痕证实了山道的湮灭。
崔蘅忽然将桑木杖横在两人之间。杖身水痕蜿蜒如谶,她望着被洪水冲成断崖的来路:“先生早知此路不通?”
惊雷劈开雨幕的刹那,刘昀看见她眼底映着跳动的艾火。那不是质疑,更像是某种灼灼的期待。他取下药箱夹层的油布地图,元康元年的墨迹正在潮气中洇开:“姑娘可信我?”
崔蘅的指尖划过地图上朱笔勾勒的伏牛径。这道本不该存在的路线,此刻正被山洪改写成新的轨迹。她突然将发间木芙蓉簪按进地图,在太室山方位戳出个透光的孔洞:“阿蘅只信眼前人。”
暴雨在寅时初刻骤歇。他们攀出崖洞时,晨曦正舔舐着被洪水重塑的山谷。崔蘅的桑木杖点在某块翻出地表的岩层上——那上面崭新的擦痕,与刘昀药箱铜扣的纹路严丝合缝。
“路断了。”她望着百丈外扭曲的栈道遗迹,忽然将袖中艾绒塞进刘昀掌心,“却多出条先生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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