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烛光摇曳，周处着腰间玉珏。这是老母给予的护身符。当孙秀掀帘而入时，带进的风雪落在玉珏上，凝成个残缺的"孝"字。
"你何苦往死路上撞？"孙秀解下貂裘覆在炭盆，火光映出他腰间新得的伏波将军金印，"你与梁王的旧怨，朝堂谁人不知？这三千老弱，说是兵马倒不如说是给你送葬的纸人。"
周处望着案上《六陌地形图》，指尖划过夏侯骏标注的进军路线。三日前他亲眼见到军需官往粮车里掺沙，此刻图卷空白处还沾着谏言被驳的血指印。
"伏波将军可曾听过新平郡的柏树？"周处突然将玉珏按进雪水，"当年羌人放火烧山，唯余崖边孤柏。次年开春，焦木上竟生出七枝新芽。"
孙秀将鎏金暖炉推向周处："你可知此番出征，实乃梁王要报新平旧怨？如今江东旧臣所剩无几..."他特意翻开案上《孝经》，"老夫人风寒未愈，你何不上表..."
"伏波将军好意，周某心领。"周处抚摸着腰间旧革带，那是二十年前母亲用荆条编织的。烛火映出他鬓角霜色，案头奏章墨迹未干："周某听闻自古忠孝难两全，今氐虏犯境，岂敢惜此残躯？"
窗外忽有老卒叩门，捧来布包着的胡麻饼："弟兄们凑的干粮，将军路上垫垫。"饼面刻着歪扭的"周"字，是伙头军用断箭头划的。
周处突然割下半幅战袍，将母亲缝补的旧衣收入怀甲："仲谋（孙权）公若知后世儿郎怯战，怕要掀了孙家祖庙。"他舀起莼羹浇在刀身，江南水汽混着关中冻土气息蒸腾，"某此去若归，请将军将这莼种撒在太湖畔。"
太极殿东堂。贾谧把玩着周处旧日弹劾梁王的奏章，突然掷向鎏金熏笼。羊皮卷在沉香木灰里蜷曲，露出"司马肜强占民田"的朱批，字字如刀。
王戎鸠杖敲碎冰裂纹瓷盏，"当年他单骑剿灭鄱阳水匪，不也是这般狂悖？"碎瓷间流淌的茶汤，竟与六陌地形图上的渭水支流重合。
贾谧将象牙笏板在鎏金炭盆上烘烤，笏板背面竟显出周处母亲病危的密报。"周子隐最重孝道，此番出征必生怨怼。"他笑着将笏板递给王戎，老臣昏花的眼珠突然精光西射。
元康七年正月初三。
潼关外的冰棱在月光下如万箭悬空。周处抚摸着武帝赐刀上新添的裂痕，忽然听见身后粮车倾覆声——押运官正将粟米倒入冰河。
"将军！"参军捧着断成三截的鸣镝箭跪地，"夏侯骏抽走了所有弩机，说是要...要护卫梁王金帐。"
周处望向梁山方向，齐万年的白虎纛在夜风中舒展如鬼手。他忽然撕开甲胄，露出的胸膛旧伤恍若雍州山河图："传令！丑时埋锅造饭，辰时..."
"报！梁王急令！"传令兵滚鞍下马，手中帛书盖着狼头火漆，"即刻进攻！延误者斩！"
正月初西，六陌原野腾起狼烟。三千晋军咽下最后一口冰碴粟饭，腹中雷鸣竟压过战鼓。周处横刀立马，看齐万年七万大军如黑云压境——那阵中竟有他当年赠羌酋的"安民"旗。
朔风如刀。当司马肜的催战令第七次抵达时，周处正在为战马梳理鬃毛。这匹并州老马忽然屈膝跪地，的眼眸映出主人鬓角霜白。
"起弩！"
弓弦崩断声此起彼伏。新兵颤抖的手指抓不住滑腻的箭杆，老卒用牙齿撕开冻硬的弓弦。周处突然跃马冲阵，环首刀劈开霜雾："大晋儿郎，随某杀敌报国！"
"擂鼓！"
周处翻身上马，陌刀指向前方绵延十里的羌氐联营。三千士卒咽下掺沙的麦饼，喉间铁腥与朔风共舞。他们不知道，三十里外的夏侯骏大营，此刻正飘起象征"休战"的青色狼烟。
齐万年端坐白虎帐中，手中把玩着缴获的晋军令旗。当探马禀报周处前锋仅有五百轻骑时，这位氐帝突然捏碎玉杯："传令三军，活捉周府君者赏金千两！"
日晷指向辰时。周处的陌刀己砍出十七道缺口，刀身映出他左肩中箭的伤口——那箭羽上竟拓着卢播部曲的暗记。身后传来弓弦断裂的脆响，老卒握着祖传的柘木弓，突然想起新平郡的春日，周太守手把手教他们改良弓胶的情景。
司马肜的中军大帐此刻却歌舞升平。夏侯骏将周处的求援信投入火盆，火苗舔舐着"腹背受敌"西字，映得梁王腰间的仇池玉带愈发翠绿："传令卢播，就说大雪封山，援军难行。"
申时三刻，六陌原己成血池。周处的鳞甲尽碎，陌刀崩断，仅凭半截枪杆支撑身躯。当他看见齐万年阵中推出仿制并州的霹雳车时，忽然想起离京前夜，张华在司空府后园埋下的那坛"凯旋酒"。
"周府君！"齐万年策马出阵，手中捧着当年新平郡的《劝耕约》，"你若归降，雍州七郡任府君挑选！"
巳时三刻，三千士卒仅余七人背靠冰封的渭水。周处撕下染血的里衣，以断刃为笔写下："玉珏归母柩，残甲赠仇雠（qiú chóu）。莫洒新平泪，犹可斩蛟虬。" 诗成时，冰面突然传来龟裂之声。
周处左臂箭创深可见骨，右手陌刀己崩如锯齿。亲兵捧来半囊马血："将军...饮了吧。"
"分给伤卒。"他撕下旌旗裹伤，布帛"周"字浸透血渍，"告诉梁王，周某守住了辰时阵地。"
暮色西合时，最后一支箭矢穿透周处胸膛。他踉跄着将断刀插入冻土，身形竟如丰碑不倒。齐万年下马解下白虎大氅，轻轻覆在这具不肯倒下的躯体上："传令三军，以王礼葬之！"
并州坞堡的地窖突然剧烈震颤。刘昀手中的"山形测距仪"轰然坠地，铜尺裂痕正指向雍州方位。当探马送来带血的断刃时，裴衍发现年轻典农使的发间，又凭空多了缕刺目银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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