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风，永远带着一股粗粝的咸腥和永不疲倦的喧嚣。初夏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万顷碧波灼烤成一片跳跃的碎金。码头上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沸水，无数目光聚焦在港口外侧那片最为开阔的水域——属于大雍海运司的船队正枕戈待旦，即将刺向深蓝。
旗舰“镇海虬龙”如同一头蛰伏于碧波之上的钢铁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西十余丈的庞大身躯以百年铁力木为骨，通体涂刷着桐油与黑漆混合的防蛀重漆，在烈日下泛着幽冷沉凝的乌光。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船体线条吃水极深，昭示着其惊人的载货能力与劈波斩浪的稳定性。船艏处，那尊巨大的青铜虬龙撞角狰狞毕露！怒目圆睁，獠牙森然，虬曲的龙身仿佛积蓄着撕裂怒涛的狂暴力量。船身两侧，密布着如同巨兽鳞甲般的炮窗，黑洞洞的炮口半隐半现，透出冰冷的死亡气息。九根粗壮如巨人臂膀的主桅首刺苍穹，巨大的硬帆尚未升起，却己能想象其兜满信风时的磅礴气势。高耸的艉楼飞檐斗拱，雕饰着象征海权的海浪与龙纹，坚固与华丽并存，无声地宣示着帝国海权的威严。
“镇海虬龙”之后，八艘体型稍逊却同样雄健的“福船”与十二艘如猎鲨般灵活的护航战船依次排开，组成了一条蓄势待发的钢铁长龙。码头上，泉州府官员、士绅、海商代表肃立如林，百姓则挤满了每一个能立足的角落，山坡、屋顶、树杈上皆是攒动的人头。呼喊声、叮嘱声、船工号子声、小贩叫卖声混杂成一片充满生命力的热浪，几乎要将海风都点燃。
殷明轩屹立在“镇海虬龙”高耸的艉楼甲板最前端。一身便于航行的藏青劲装，外罩半旧的皮质软甲，腰挎鲨鱼皮鞘长刀，海风将他额前碎发吹起，露出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额头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他身形挺拔如标枪，正凝神听着各处传来的最后禀报。
“主帆索、副帆索绞盘润滑完毕！无异常！”
“各炮位火药干燥密封！引信充足！炮膛清膛完毕！”
“淡水舱、粮舱、腌货舱密封检查三遍！补给足支一年！蔬果种苗舱恒湿！”
“司南、牵星板、更香沙漏校验无误！备用三套！”
“通译组、舵工组、火长组、炮手组全员就位！士气可用！”
一道道洪亮清晰的回报声此起彼伏，带着大海男儿特有的粗犷与坚定。殷明轩面色沉凝，目光如电，扫过甲板上每一处细节，扫过船舷旁锃亮的炮口，扫过堆积如山的补给，每一个环节都关乎着数百条性命和帝国的宏图。他身边的副手，皆是殷家船队中历经风浪的老海狼，此刻亦神情肃穆，一丝不苟。
就在这紧张有序的临战氛围中，殷明轩的心神却有一刹那的飘忽。眼前喧嚣鼎沸的泉州港景象，与半月前京城西郊码头那场规模虽小、却重逾千斤的送别，在脑海中无声地重叠。
半月前，京郊，通惠河畔皇家专用码头。初夏的晨风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新，远不如泉州的海风粗粝。码头上戒备森严，远非今日的万人空巷可比。
萧云铮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岸边，帝王气度沉凝如山岳。殷璃若则抱着裹在杏黄锦缎襁褓中的小太子萧承烨，身旁乳母抱着同样安静的皎皎。她穿着素雅的月白宫装，清丽的面容带着初为人母的温婉，眼底深处却藏着对兄长远行的浓浓忧切。蜀王萧景宏侍立一旁，脸上挂着得体温煦的笑容。
“明轩，”萧云铮的声音低沉有力，目光如炬，“‘镇海虬龙’乃国之重器，此番探索香料群岛，开拓归墟海路，意义重大。朕与皇后在京，静候佳音。望卿持心如铁，扬帆破浪，为大雍开此万世海利！”他亲手从侍从托盘中取过一只盛满御酒的玉杯，递向殷明轩。
“臣，定不负陛下与娘娘重托！纵有千难万险，亦当辟海路，通有无，扬国威于万里波涛！”殷明轩双手接过玉杯，声音铿锵，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御酒滚入喉中，点燃胸中豪情。
殷璃若抱着小承烨上前一步，海风吹拂着她的裙裾。她看着兄长坚毅的脸庞，看着他身上那件熟悉的半旧皮甲，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轻而重的叮咛：“哥哥，海上风高浪急，务必……珍重自身。”她怀中的小承烨似乎被母亲的情绪感染，小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舅舅。
“娘娘放心！”殷明轩看着小外甥，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带着无尽的爱怜与期许。
就在这时，殷璃若做了一个令殷明轩当时略感意外、此刻回想却心潮翻涌的举动。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襁褓一角，露出承烨一只胖乎乎、带着可爱肉窝的小手腕。然后，从贴身的荷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枚物件——一枚小巧玲珑、通体莹白的羊脂玉哨，形如微缩的竹节，玲珑剔透，温润生光。在玉哨最不起眼的底端内侧，以近乎微雕的技艺，刻着两个细如蚊足的古篆小字：癸未。
殷明轩认得此物！这正是当年谢无涯离去时赠予妹妹的那枚小玉簪！关联着神秘莫测的“无涯山庄”与那道深藏的“癸未令”！
殷璃若凝视玉哨片刻，用一根早己备好的、坚韧异常的金红色天蚕金丝绳，极其郑重地将玉哨系在了小承烨的手腕上。小小的玉哨紧贴着婴儿娇嫩的肌肤，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阿曜，”殷璃若的声音轻如耳语，只有近前的殷明轩能听清，“娘亲把这个给你。愿它……护佑你平安康泰，也护佑舅舅……此行顺遂，逢凶化吉。”她的指尖拂过儿子温热的小手，也拂过那枚微凉的玉哨，眼神复杂而坚定。
站在稍后方的蜀王萧景宏，目光“恰好”扫过婴儿手腕。当那枚系着金红丝绳的白玉哨映入眼帘时，他那温煦笑容的脸上，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不足半息！眼底深处，一抹极快、极深的惊疑与探究如同毒蛇吐信般掠过！虽然他瞬间便恢复了常态，
“呜——！！！”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远古海兽咆哮的号角声，骤然从“镇海虬龙”船艏响起！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撕裂了泉州港所有的喧嚣，也将殷明轩从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启航的时刻，到了！
“升主帆！起锚！” 殷明轩眼中最后一丝温情被钢铁般的意志取代，他猛地转身，对着传声筒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命令！声音瞬间传遍旗舰！
粗如儿臂的沉重锚链在绞盘沉闷的“嘎吱”声中，被水手们喊着雄浑的号子缓缓绞起！带着海底淤泥的巨大铁锚破水而出！与此同时，九根主桅上，沉重如山的硬帆被无数绳索奋力拉扯着，如同沉睡巨鸟的羽翼，迎着陡然强劲起来的猎猎海风，发出“嘭！嘭！嘭！”的沉闷巨响，鼓胀着缓缓升起！巨大的帆面瞬间吃满了风，绷紧如铁！
“镇海虬龙”庞大的钢铁之躯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船身开始缓缓移动，坚硬的船艏如利刃般破开港口平静的水面，犁开一道雪白翻滚的浪花！紧接着，八艘福船、十二艘战船依次响应！巨大的风帆次第升起，粗壮的锚链收起！整支船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深海巨龙，挣脱了港口的束缚，开始向着那浩渺无垠、深蓝如墨的广阔海域，坚定地驶去！
“一帆风顺！”
“平安归来啊！”
“扬我国威！大雍万胜！”
码头上，山呼海啸般的祝福声浪再次冲天而起！无数手臂挥舞，无数彩带、鲜花被抛向空中！
殷明轩立于“镇海虬龙”的船艏，任由强劲的海风扑面，吹得衣袂猎猎作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泉州港，那喧嚣的人潮、熟悉的陆地轮廓，最终都化为视线尽头模糊的背景。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与自由气息的海风，胸腔中豪情激荡，再无半分留恋。
“目标，东南！全速前进！”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
巨大的船帆兜满了信风，推动着钢铁船队加速驶离港口。殷明轩转身，大步走向艉楼。他的副手，一位满脸风霜、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舵工，正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卷轴。
这幅卷轴非布非纸，材质特殊，触手坚韧微凉，似皮似帛，边缘己显陈旧磨损。卷轴之上，绘制的并非寻常海图，其笔触古拙，线条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大陆轮廓依稀可辨，但更多的，是大片大片深邃的、用靛蓝与墨黑渲染的未知海域。在这些海域之中，点缀着星罗棋布的岛屿，形态各异，许多标注着陌生的古篆名称，如“流波”、“员峤”、“岱舆”。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图卷东南方向的极深处，一片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勾勒出的、巨大而诡异的漩涡状区域！漩涡中心，赫然标注着两个仿佛带着魔力、令人望之心悸的古篆大字——归墟！旋涡边缘，有细密的朱砂小字注解，笔迹清逸又透着沧桑：“海之极渊，万水所归，时空莫测，慎入！”
这正是当年谢无涯所赠的“无涯海图”！通往传说中“香料群岛”乃至那神秘莫测“归墟秘境”的关键指引！
“大人，按图所示，我们需先借东南信风，首抵‘流波岛’，以此为跳板，再折向西南，方能避开图上标注的这片‘死寂黑水’与‘千礁鬼域’。”老舵工指着图上一处航线标记，声音沉稳。
“嗯。”殷明轩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海图，手指在“归墟”二字上重重一点，随即移开，“此行首要，香料群岛！务必打通稳固航路！至于归墟……待根基稳固，再行探索！传令各船，按既定航线，保持联络旗号，全速前进！”
“遵命！”副手领命而去。
殷明轩独自立于艉楼窗前，看着船队劈开万顷碧波，在身后留下长长的、翻滚的白色航迹，如同在深蓝的绸缎上划开一道巨大的伤痕。前方，海天一色，深邃无边，唯有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发出清越的鸣叫。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胸前软甲内衬的一个硬物。那里贴身藏着一枚与系在小外甥手腕上一模一样的、刻着“癸未”二字的羊脂白玉哨的拓印图样。妹妹郑重托付的眼神，小承烨懵懂纯净的睡颜，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归墟之路，己在脚下。探索的航程，正式开启。帝国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深远地投向那未知的深蓝。荣耀与风险，财富与危机，都将在那片无垠的海域中，等待着这支承载着希望的船队。而“癸未令”的伏笔，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符，与那指引着神秘航线的无涯海图一起，融入了浩渺的烟波深处。海风呼啸，吹动着殷明轩的衣襟，也吹动着船艏那狰狞的虬龙撞角，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场与风浪、与未知、甚至与莫测命运的宏大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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