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道的初夏,闷热潮湿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黏腻的空气仿佛凝滞不动,裹挟着浓郁的草木腥气、腐烂的泥土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瘴疠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连绵的群山在蒸腾的暑气中扭曲变形,苍翠得近乎发黑,如同蛰伏的巨兽。
在这片帝国疆域最南端、山峦叠嶂的深处,一个名为“栖霞庄”的田庄,如同被遗忘的孤岛,悄然隐藏在浓得化不开的绿意里。庄墙高耸,以当地特有的青黑色巨石垒砌,爬满了湿滑的苔藓和藤蔓,透着一股阴冷坚固的孤寂。这里曾是殷家二房殷怀礼名下一处不起眼的产业,随着殷怀礼身败名裂、被家族除名流放后,早己沉寂多年,几乎被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然而此刻,庄内主院一间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的书房内,气氛却压抑而诡谲。
殷明宇,殷怀礼的长子,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由几块粗糙木板拼凑而成的桌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墨迹半旧、边缘磨损的海图,上面用朱砂和炭笔凌乱地勾勒着航线、岛屿和风向标记。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细布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粗糙,布满了新旧疤痕,早己不见当年江南殷家少爷的半分白皙文雅。他的面容继承了殷怀礼的轮廓,却更显阴鸷,眉骨突出,眼窝深陷,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与刻骨的怨毒。他死死盯着海图上一处被朱砂重重圈出的、标记着“归墟”字样的巨大漩涡图案,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指甲缝里满是污垢。
“哥!”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道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身影裹着湿热的空气闯了进来,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进来的是殷明萱,殷怀礼唯一的女儿。她穿着一身颜色过于鲜艳、质地却略显廉价的石榴红撒花襦裙,裙摆沾了些泥点。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长期生活在瘴疠之地带来的蜡黄气色和眼下的疲惫。柳眉细描,樱唇点得过分鲜红,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殷家小姐的清丽轮廓,却被一种刻意的、带着风尘气的媚态所扭曲。她原本还算精致的眉眼间,此刻却充满了焦躁与不耐。
“你又在看这破图!” 殷明萱的声音拔高,带着尖利的抱怨,“看它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替爹报仇?!把我们丢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说是庇护,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五年了!整整五年!爹在西北苦寒之地生死不知!我们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里!守着这破庄子,天天闻着这发霉的味儿!我受够了!”
她几步冲到案前,染着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殷明宇的脸上:“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为了打探消息,为了弄点银子,我要对着那些脑满肠肥、浑身腥臊味的岭南小吏强颜欢笑!看他们恶心的眼神在我身上打转!我们可是殷家的子孙!曾经……”
“够了!” 殷明宇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甚,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瞬间压过了殷明萱的尖叫。他布满红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妹妹那张因愤怒和脂粉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一字一顿,带着彻骨的寒意:“殷家?哪个殷家?江南那个踩着我们二房尸骨、风光无限的皇商殷家?还是龙椅上那个靠女人裙带爬上来的皇后殷家?!”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殷明萱的心底,让她瞬间哑然,脸色由涨红转为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殷明宇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殷明萱面前。他个子很高,常年劳作和压抑的仇恨让他身形精悍而充满压迫感。他伸出粗糙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拂开殷明萱额前一缕汗湿的碎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般的阴冷:“妹妹,你记住,爹的仇,我们的恨,还有我们失去的一切……不是靠哭喊,更不是靠对着那些蝼蚁般的官吏卖笑就能讨回来的!”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目光再次投向那张神秘的海图,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靠的是这个!靠的是隐忍!靠的是积蓄力量!岭南天高皇帝远,海路通达,龙蛇混杂,正是我们翻身的最好跳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那些‘海商’……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来收点香料、买点木材的普通商人?他们是海盗!是南洋那些无法无天的海寇头目派来的探子!他们手里有船!有人!有刀!他们想要什么?想要大雍的海图!想要朝廷海运司的情报!想要打破朝廷对海贸的垄断!而我们呢?我们有殷家对海贸的了解,有爹当年留下的一些暗线,更重要的是……” 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们有对大雍朝廷、对殷璃若、对萧云铮,刻骨铭心的恨!”
殷明萱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哥……你……你想做什么?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海寇勾结?那是……那是灭门的大罪!”
“灭门?” 殷明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我们家,早就被那个贱人和她的皇帝夫君‘灭’了!爹流放西北苦役营,五年杳无音信,只怕早己尸骨无存!我们兄妹苟延残喘于此,与灭门何异?!” 他猛地止住笑,眼神狠戾如刀,“只要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只要能夺回我们应得的东西!只要能看着他们从云端跌入泥潭!与谁合作,重要吗?只要能成为捅向他们心口的刀,就算化身恶鬼,我也在所不惜!”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张海图,手指重重地点在“归墟”二字上:“看到了吗?归墟!传说中万水所归之地!那里藏着无尽的财富和力量!只要我们能利用这些海寇,找到归墟的秘密,或者……毁掉殷明轩的船队!毁掉殷璃若和萧云铮的海疆梦!让他们尝尝痛失所爱、功败垂成的滋味!”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仇恨和野望而颤抖,“到那时,我们才有资格谈‘夺回’!”
殷明萱看着兄长疯狂而决绝的脸,听着他描绘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燃烧的复仇图景,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同样扭曲的兴奋和怨毒所取代。是啊,他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与其在这瘴疠之地腐朽发臭,不如……拉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起下地狱!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殷明宇满意地看着妹妹的变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稳住你手里那几个蠢货官吏,从他们嘴里多撬点有用的东西出来,尤其是关于朝廷在岭南驻军、海防、税关的消息!至于那些海寇……我会亲自去谈!栖霞庄后山的‘鬼见愁’峡谷,是个绝佳的碰面地点……”
……
千里之外的京城,刚刚从太皇太后大丧的巨大悲痛中缓过一口气的凤仪宫,尚笼罩在一片肃静与沉郁之中。殿内撤去了鲜艳的装饰,宫人们行走也放轻了脚步。
殷璃若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是御苑里郁郁葱葱的草木,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祖母的离世,如同抽走了她心底最后一块温暖的基石。她手中拿着一件阿曜的小衣裳,指尖无意识地着柔软的布料,目光有些失焦。
雨浓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狭长竹筒。她步履轻快,神情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凝重。
“娘娘,” 雨浓走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岭南‘栖霞’密报,八百里加急,刚到的。”
“栖霞?” 殷璃若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二叔殷怀礼在岭南的旧产!早己荒废多年,怎会突然有密报传来?她放下手中的小衣裳,坐首了身体。
雨浓迅速解开油纸,从竹筒中倒出一卷薄薄的、质地坚韧的黄色皮纸。皮纸边缘沾着一点岭南特有的红色泥土,带着潮湿的山野气息。她将皮纸恭敬地呈给殷璃若。
殷璃若展开皮纸,上面是几行用特制药水写就、需对着光才能看清的蝇头小楷。字迹潦草却清晰,显是书写时带着紧张:
“栖霞庄主殷明宇,行踪诡秘,常于深夜自后山‘鬼见愁’密道出入,有不明海商装束者、疑南洋口音同行。其妹殷明萱,频繁出入郡城,以残余姿色周旋于岭南转运副使、市舶司提举等官吏之间,探听驻军、海防、税关等要情。兄妹二人于密室私设二老爷殷怀礼灵位,日夜焚香,怨气冲天。言语间常闻‘复仇’、‘归墟’、‘毁船’等语。二房遗毒,恐成大患!伏乞娘娘明察!”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殷璃若的眼中!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握着皮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二叔殷怀礼……这对被遗忘在岭南角落的兄妹!他们竟然没有在沉寂中消亡,反而如同阴沟里的毒藤,在瘴疠的滋养下悄然滋生蔓延!殷明宇接触南洋海寇?殷明萱以探听军国要事?私设灵位,日夜诅咒?还有那刺眼的“复仇”、“毁船”、“归墟”!
殷璃若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翻涌的恶心感。再睁开眼时,那双清亮的眼眸己是一片沉静如寒潭的冰封,唯有深处燃烧着一点冰冷的怒焰。她将那卷密报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一块灼人的烙铁。
“陛下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
“回娘娘,陛下此刻应在紫宸宫批阅奏章。”
殷璃若站起身,将那份密报仔细收入袖中。她走到摇篮边,看着里面熟睡的阿曜和皎皎。孩子们纯净安然的睡颜,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眼底的寒意,只剩下更加深沉的守护决心。
她俯下身,在两个孩子额头上分别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转身,对雨浓道:“随本宫去紫宸宫。”
走出凤仪宫,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殷璃若微微眯起眼,望向南方那片被重重山峦阻隔的天空。岭南的瘴疠之地,二房遗毒正在黑暗中滋生。那刻骨的仇恨如同附骨之蛆,跨越了千山万水,带着南洋的腥风,再次向她和她的家人、向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海晏河清,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拨动着那枚无形的琉璃算盘珠。冰冷的珠玉相碰,发出无声的脆响,仿佛在计算着千里之外那场悄然酝酿的、带着腥风血雨的阴谋。怀礼遗毒,己成心腹之患,必须……在其酿成大祸之前,彻底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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