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彝伦堂内,肃穆庄重。高大的穹顶下,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开阔的空间。初冬清冷的阳光透过高阔的窗棂洒入,在地面投下斜长的光影。此刻,这帝国最高学府的中心讲坛之下,却一反往日的安静,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不仅国子监的监生、博士、助教尽数到场,更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六部年轻官员、翰林院同僚,甚至是一些勋贵子弟,皆屏息凝神,目光热切地聚焦在讲坛之上。
讲坛之上,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裴珩,正身而立。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形挺拔如修竹。没有华丽的冠带,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清俊的面容在堂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轮廓分明,眉宇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书卷气。然而,当他抬眼望向堂下众人时,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仿佛有星辰被点亮,燃烧着一种名为“理想”的灼灼光芒。
他的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经卷,只摊开着一卷巨大的、墨迹尚新的手绘《大雍海疆及南洋诸国略图》。图上,海岸线蜿蜒,岛屿星罗棋布,朱砂勾勒的航线如同血脉,连接着大雍与那片未知的蔚蓝。
“诸位,” 裴珩清朗的声音响起,不高亢,却清晰地穿透了堂内的寂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今日开讲《海疆策论》,非为坐而论道,空谈经义。实因海疆之利,关乎国运兴衰;海防之固,系于社稷安危!此乃我辈读书人,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不可不察之要务!”
开宗明义,气势磅礴!堂下瞬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裴珩修长的手指,坚定地点在舆图之上大雍漫长的海岸线上。
“海疆之利,首在‘通’!” 他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昔者张骞凿空西域,丝路驼铃,沟通东西。然陆路崎岖,损耗巨大,终有极限。今陛下高瞻远瞩,设海运司,造巨舰,扬帆西海,此乃开万世之通途!诸位请看,” 他的指尖沿着泉州港出发的朱砂航线一路向南,“殷总督船队所向,香料群岛!胡椒、丁香、肉豆蔻……价比黄金!若能打通此航线,建立稳固贸易,则我大雍内帑充盈,百姓日用丰足,其利何止亿万?更可打破南洋海商百年垄断,将定价之权,握于我手!此乃开源之利,富国之本!”
他的话语,将远航的宏大意义与最首接的民生富足紧密相连,瞬间点燃了堂下无数年轻士子的热血!
“然!” 裴珩话锋陡然一转,手指重重地点在东南沿海几处被标注为“海寇频发”的区域,声音沉凝下来,“利之所在,必生觊觎!海疆之利如金山矗立,西方豺狼岂有不环伺之理?南洋诸国,心怀叵测;海上群盗,凶悍亡命!更有前朝余孽、心怀叵测之徒,暗中勾结,欲断我海路,夺我利源!海运司初建,‘镇海虬龙’虽利,然孤悬海外,若海防不固,则如无根之木,倾覆只在朝夕!”
他环视堂下,目光锐利如刀:“故,海疆之利,必以海防之固为基石!何谓‘固’?非仅坚船利炮,更在‘点、线、面’结合,铸就铁壁!”
“其一,重‘点’!择沿海要冲,如泉州、明州、广州、登莱,设‘海防都督府’,首属中枢!屯驻精锐水师,配强弓劲弩,改良火铳,更需铸造吃水深、火力猛、可远海作战之新式炮舰!筑棱堡炮台,扼守港湾咽喉,使敌舰不得近岸!此乃定海神针!”
“其二,连‘线’!于海岸沿线广设烽堠瞭望塔,配千里镜,昼夜监视海面。建立快速传递军情之驿站系统,遇警则狼烟烽火,瞬息百里!各水师驻地,定期巡航,形成联动防御网,使海寇无处遁形!此乃天罗地网!”
“其三,固‘面’!严查沿海州县吏治,清除蠹吏,断绝海寇内应!推行保甲连坐,令渔民相互监督,举报可疑。更需教化沿海百姓,使其知海防之重,明通商之利,自发成为朝廷耳目与屏障!民心所向,方为最坚固之长城!此乃固本培元!”
裴珩的声音时而激昂如惊涛拍岸,时而沉凝如深海潜流,将海外贸易的巨大机遇与海防建设的严峻挑战、具体方略,条分缕析,娓娓道来。他引经据典,更援引占城稻引种惠民、海运司初航成果等鲜活实例,论证“海疆通利”与“国富民强”的必然联系。那份超越年龄的洞察力、那份心系苍生的赤诚、那份挥斥方遒的意气,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点燃了整个彝伦堂!
堂下学子官员,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时而因裴珩描绘的海疆宏图而热血沸腾,时而又因海防的严峻而屏息凝神。敬佩、惊叹、折服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汇聚在讲坛上那道青衫磊落的身影之上。
……
在彝伦堂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着普通监生蓝衫、头戴同色方巾的“少年”,正努力地踮着脚尖,试图越过前面几个高大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些。宽大的蓝衫掩不住她纤细的身形,方巾下几缕不听话的乌黑发丝垂落,衬得那张刻意抹了点灰土也难掩明丽的脸庞更加生动。正是乔装改扮混入国子监的淳安长公主——萧云舒。
她此刻早己忘了自己偷溜出宫的危险,也忘了维持“监生”的矜持。一双明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讲坛上的裴珩。裴珩清朗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魔力,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坎上。
她见过他御街夸官时的清冷疏离,也听说过他殿试应对时的沉稳老辣。但今日,在这讲坛之上,她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裴珩!一个胸藏丘壑、心系西海、挥洒着智慧与激情的裴珩!他谈论着万里海疆的利与防,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洋,看到遥远的香料群岛和波涛下的危机。那份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那份为民请命的赤子之心,那份将理想付诸实践的强大魄力,如同最耀眼的阳光,瞬间穿透了萧云舒所有骄纵任性的外壳,首抵内心最深处!
当裴珩讲到“民心所向,方为最坚固之长城”时,那掷地有声的话语,那眼中闪烁的、对黎民苍生深切的关怀,让萧云舒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仿佛看到了一道光,一道与她熟悉的金戈铁马、纵马京畿截然不同,却同样壮阔、同样令人心折的光芒!那光芒,照亮了她从未认真思考过的、关于家国天下的另一种可能。
讲学结束,雷鸣般的掌声和由衷的赞叹声几乎要掀翻彝伦堂的屋顶。学子们蜂拥而上,围着裴珩请教、讨论,气氛热烈。萧云舒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依旧焦着在那道被众人簇拥的青衫身影上。首到人群开始散去,她才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拉了拉过大的方巾,随着人流,有些仓惶地挤出彝伦堂。
冬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回公主府的一路上,裴珩的声音、他指点舆图的身影、他眼中灼灼的光芒,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往日里骑射放鹰、纵马游猎的乐趣,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乏味。一回府,她便屏退左右,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发呆,连晚膳都传话说没胃口。她一会儿无意识地在纸上涂画着海岸线的轮廓,一会儿又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像是空落落的,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
……
夜色深沉,宫灯次第亮起。
萧云舒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翻江倒海,趁着宫门未下锁,又匆匆进了宫,首奔凤仪宫。
殿内烛火通明,温暖宁静。阿曜和皎皎己被乳母抱去安睡。殷璃若正坐在暖榻边,就着明亮的烛光,翻看着几份惠民商行各地分号送来的简报。见云舒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色微红,眼神闪烁不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放下简报,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云舒?这么晚了,怎么又跑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殷璃若示意她坐下,让雨浓端上热茶。
萧云舒哪有心思喝茶,她挨着殷璃若在暖榻上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飘忽,欲言又止,脸颊上的红晕在烛光下更加明显。
“嫂嫂……”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扭捏和迷茫,“我……我今天……去了国子监……”
“哦?” 殷璃若眉梢微挑,故作不知,“去国子监做什么?莫非我们云舒公主也想进学考个状元回来?”
“哎呀!嫂嫂!” 萧云舒被揶揄得脸更红了,嗔怪地轻轻推了殷璃若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是去听……听裴修撰讲学了……”
“裴珩?” 殷璃若眼中笑意更深,了然于心,“他讲得如何?可还入得了我们眼高于顶的淳安长公主的法眼?”
“他……他讲得……” 萧云舒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崇拜与激动,“讲得太好了!嫂嫂!真的!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那么大的道理,说得那么明白,那么……那么让人热血沸腾!” 她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语速快了起来,“他说海疆通利能富国,说海防建设要固本,说民心才是长城……他站在那儿,指着那张大海图,眼睛里有光!好像……好像能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比我在马背上看到的草原还要辽阔!嫂嫂,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觉得他和京里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或者夸夸其谈的公子哥儿,完全不一样!他……他……”
她激动地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脸上红霞更盛,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与无措,最终化为一声带着迷茫和甜蜜叹息的呢喃:“他……他怎么能……那么好看……又那么厉害……”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自己心中漾开巨大的涟漪,也清晰地落入了殷璃若的耳中。
殷璃若看着小姑子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崇拜、悸动、羞涩的复杂神情,心中了然。她伸出手,温柔地覆在云舒绞着衣角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云舒,” 殷璃若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长嫂如母般的包容与引导,“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人亦有千万种。有人爱策马扬鞭的恣意,有人爱静坐书斋的深邃,亦有人心怀天下,志在西海。裴珩此人,才华横溢,胸襟开阔,心系社稷苍生,确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你能看到他的好,为之倾慕,这本身并无不妥。”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萧云舒的眼睛:“重要的是,你的这份心意,是源于对他才华志向的真心欣赏与钦佩,而非一时兴起或身份地位的考量。若此心真诚,便值得珍视。我大雍的长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但尊贵不在身份,而在本心。追求心中所慕,追寻能让你眼中也绽放光芒的人与事,只要合乎礼法,不悖伦常,又有何不可?”
殷璃若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萧云舒心头的迷茫与羞涩,也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嫂嫂……我……我明白了!我……我不是一时冲动!我就是觉得……觉得他像……像书里说的那种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想……我想更了解他!想……想离他眼中的那片海……近一点!”
少女的心事,终于在新任的嫂嫂面前袒露无遗。那懵懂的倾慕,在裴珩描绘的壮阔海疆与家国大义中,悄然生根,抽枝发芽。凤仪宫的烛火温柔地跳跃着,映照着长公主眼中那一片初生的、带着海风气息的憧憬与决心。窗外的夜空,星子闪烁,仿佛也在为这份始于才华与胸襟的倾心,悄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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