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暖阁内，银霜炭盆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梅香与暖意。璃若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锦缎小袄，袖口镶着银狐毛边，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绣墩上，对着一盆水仙素手调弄。纤白的手指灵巧地修剪着青翠的叶片，姿态闲适，眉宇间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沉静。小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王府近月的采买细目。
雨浓端着一碟刚蒸好的、形似玉兔的奶黄包进来，小脸上却没了平日的雀跃，反而带着一股子憋闷。她将碟子轻轻放在小几上，欲言又止。
璃若眼睫未抬，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水仙嫩黄的花蕊：“怎么了？谁又惹着我们雨浓姑娘了？”
“小姐！” 雨浓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愤愤不平，“还不是那个苏家小姐！真是阴魂不散！”
璃若修剪叶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流畅，声音平静无波：“哦？她又做了什么？”
“奴婢刚才去大厨房取点心，回来路过二门值房，听见两个轮休下来的婆在在闲磕牙。” 雨浓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说是今儿上午，王妃娘娘在颐和堂小花园暖阁里赏梅，特意请了苏太师家的挽音小姐过来品茶说话。云舒郡主下了学，也巴巴地跑了过去。”
璃若拿起一块温热的玉兔奶黄包，小口咬了一下，香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神色依旧淡然：“王妃请苏小姐过府叙话，有何不妥？郡主去母亲那里，更是寻常。” 她深知临阳王妃并未邀请她这个新儿媳一同待客，这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态度。
“小姐！关键不是这个！” 雨浓急道，“那两个婆子说，郡主一进去，就显摆她头上那支新得的红珊瑚簪子，说是王妃娘娘赏的。苏小姐见了，自然是一番夸赞，说簪子衬得郡主气色好。然后…话就慢慢绕到您身上了！”
雨浓学着苏挽音那清雅温婉的语调，惟妙惟肖：
“‘郡主这支簪子真是精巧，娘娘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说起来，前几日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见娘娘发现那支点翠凤钗，华光璀璨，听说是…殷家嫂嫂敬献的？到底是江南豪富之家，这般贵重稀罕之物也随手可得。’”
“郡主听了，果然撇嘴：‘可不是嘛！她送东西可大方了！母妃那儿，我那儿，连太后那儿都送！哼，显摆她家有钱呗！’”
“那苏小姐就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郡主快别这么说。王妃嫂嫂初来乍到，想和大家亲近，这份心意也是难得的。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缓了些，‘只是咱们这样的门第，最讲究的是礼数规矩、德行品性。这金银珠玉之物，偶尔点缀尚可，若是事事皆以此为先，动辄以重礼相赠，恐非长久之道。外人不知内情的，或许会误解王府也沾染了商贾重利轻义的习气，反倒失了清贵体统，也…让王爷面上为难啊。’”
“她没首说您一句坏话，可句句都在引着郡主往那‘商贾习气’、‘粗鄙俗气’上想！郡主那个性子，一听‘让铮哥哥面上为难’，那还了得？当场就炸了，气呼呼地说：‘挽音姐姐你说得对！她以为送点值钱玩意儿就能收买人心？做梦！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 那两个婆子说，王妃娘娘当时听着，也没说什么，只是端着茶盏慢慢饮着。”
雨浓一口气说完，小脸气得通红：“小姐！您听听！这苏小姐，表面上一副清高才女、温婉贤淑的模样，背地里使的全是这种绵里藏针的阴招！她根本不用自己说您不好，句句都引着郡主往那上面想，让郡主替她出头！还扯上什么王府清誉、王爷颜面！这心思也太深了！王妃娘娘没制止，怕也是…默许了！”
璃若听着，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她甚至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就这些？” 她抬眸看向义愤填膺的雨浓，琉璃般的眸子清澈见底，映着窗外雪光，“苏挽音…也就这点道行了。”
雨浓一愣：“小姐？您…您不生气？她这分明是在败坏您的名声，离间您和王妃、郡主的关系啊！”
“生气？” 璃若拿起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为这点伎俩生气，不值当。” 她端起旁边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清茶，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覆着薄雪的嶙峋假山，语气淡然，仿佛在品评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她心系萧云铮，自认才情品貌、家世渊源皆与我相配，却被一道圣旨截了胡。心中怨怼难平，寻些机会，在云舒那心思单纯、又被她哄惯了的小丫头面前，用这种‘知心姐姐为你好’的姿态，上点不着痕迹的眼药，再正常不过。手段嘛，虽比市井泼妇高明些，却也脱不了内宅妇人挑拨离间的窠臼，终究落了下乘。”
在江南备嫁之时，璃若早己通过殷家遍布京城、乃至皇宫内苑的商号网络和隐秘渠道，将京城各方势力、尤其是与靖安王府关系密切的人物摸了个底朝天。萧云铮与苏挽音所谓的“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的佳话，在她眼中，不过是太师府一厢情愿的造势和旁人附庸风雅的起哄。萧云铮本人，心思全在军国大事、开疆拓土上，对儿女情长根本未开窍。苏挽音于他，充其量是个熟悉的、有点才情的同门师妹，与情爱无关。苏太师本人更是清醒的政治动物，深知家族己位极人臣，再与手握重兵的亲王联姻，绝非幸事，因此这桩“佳话”注定是镜花水月。苏挽音的不甘与怨怼，在璃若看来，不过是困于闺阁幻想、看不清大局的小儿女情态，如同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独角戏，徒惹人笑罢了。她甚至未曾真正将苏挽音视作势均力敌的对手，那份轻视，源于对自身实力和背后家族的绝对自信。
“那…难道就任由她这么暗中使坏？败坏您的名声？” 雨浓还是气不过。
“败坏？” 璃若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冷意的弧度，“她败坏得了什么？名声这东西，在京城，靠的是实力和位置。她苏挽音名声再好，也只是太师之女。而我，是圣旨册封的靖安王正妃。” 她话锋一转，看向雨浓，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雨浓，与其为这些不入流的阴私伎俩动怒，不如把眼睛擦亮些，耳朵竖起来。这王府内外，远比苏挽音那点小心思有意思得多，也危险得多。”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王府采买的账册，指尖点着其中几处被朱笔圈出的地方：“你看这里，上等银霜炭，采买价比市价高出三成。还有这里，冬月里采买新鲜瓜果，数量惊人，价格更是离谱。这些银钱，最后都流进了谁的荷包？”
雨浓凑过去看，瞪大了眼睛：“小姐，您是说…王府里有人贪墨？”
“水至清则无鱼。” 璃若语气平淡，“贪墨是小事。重要的是，通过这银钱的流向，摸清这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谁是赵管事的亲信？谁负责与外面铺子接头？库房的钥匙在谁手里？王妃身边最得力的桂嬷嬷喜欢什么香料？云舒郡主身边那个总爱嚼舌根的大丫鬟春杏，和哪个管事沾亲带故？外院那些护卫，谁好酒，谁好赌，谁家中有难处急需用钱？”
她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雨浓：“还有王府外面。苏家最近与哪些朝臣走动频繁？苏挽音除了来王府，还频繁拜访哪几家勋贵府邸的女眷？宫里的风向，太后、皇后身边得宠的太监宫女，最近可有什么喜好变化或人事调动？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碎片，拼凑起来，才是真正值得留心、关乎我们立足的东西。”
雨浓听着，脸上的愤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恍然：“小姐，您是说…让奴婢去留意这些？”
“不是让你亲自去钻营打探，惹人注目。” 璃若微微一笑，带着运筹帷幄的从容，“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我们初来乍到，不宜动作过大。你是我的贴身丫鬟，身份便利。平日里多走动，多留心，多听多看。内院洒扫的婆子，浆洗的妇人，厨房里帮厨的小丫头…这些人，看似不起眼，却是消息最灵通的耳朵。外院的门房、车夫、采买的下人，也自有其门道。用些碎银子，或者她们急需的药材、布匹，结个善缘。不显山不露水，织一张属于我们自己的、细密的消息网。记住，消息的价值，远胜黄金。掌握了信息，才能在这府里，乃至这京城，立于不败之地。”
雨浓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定把咱们的‘耳朵’和‘眼睛’都支棱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禀：“王妃娘娘，江南有家书至。”
璃若精神一振：“快拿进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捧着一个密封的紫檀木匣进来，是殷家安排在京城商号的心腹管事。璃若屏退左右，只留下雨浓。她接过木匣，打开铜锁，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笺，最上面是父亲殷正鸿的亲笔。
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开头是殷切的关怀与思念，询问她在北地是否适应，王府众人待她如何。接着，笔锋一转，字里行间透出凝重：
“……江南诸事己大体安顿，为父与你兄长不日亦将启程北上。然族中产业根基多在江南，骤然北移，牵涉甚广。你二叔怀礼近日多有忧思，言道北地虽为权力中枢，然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盘踞，暗礁密布。我殷家世代经营，根基在商，贸然卷入权力倾轧之漩涡，恐非善策，犹如巨舟驶入暗流汹涌之窄巷，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险。他担忧家族百年积累之财富，于北地反成众矢之的，引人觊觎，不若留于江南，稳守根基，徐徐图之为上……”
璃若的目光在“二叔怀礼”、“忧思”、“暗礁密布”、“众矢之的”几个词上停留片刻，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二叔的担忧，她并非不能理解。北地是龙潭虎穴，权力场上的刀光剑影远比商场凶险百倍。他更担心的是，家族重心北移后，二房在江南经营多年的势力会被削弱，他那一房的话语权也将随之降低。这封信，看似忧心家族，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委婉地表达对父亲和兄长决策的质疑，以及对自身利益的维护。家族内部的裂痕，如同瓷器上的暗纹，在迁徙的震动下开始显现。
她放下父亲的信，拿起下面兄长殷明轩的信笺。兄长的字迹更为刚劲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磅礴的野心：
“……二叔顾虑虽有其理，然时移世易，不可因噎废食！新朝定鼎，百废待兴，正是我殷家借势腾飞之机！北地虽险，却汇聚天下财富权柄之枢纽！依附皇室，打通朝堂关节，方可将我殷氏商路拓展至漠北西域，甚至扬帆出海！此乃千载难逢之机遇！妹妹身在王府，即为家族打入权力核心之楔子！务必稳住阵脚，切莫为府内些许琐事烦扰。二叔处，自有为兄周旋。家族资源正加速整合北调，妹妹放心，你的后盾，坚不可摧！…”
兄长的信，如同一股强劲的暖流注入心间，也带来了沉甸甸的责任和力量。璃若心中的那一丝凝重被驱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如同淬火的琉璃，光华内蕴。她将两封信仔细叠好，放回匣中。
二叔的担忧，是家族内部的暗流。苏挽音的挑拨，是王府里令人厌烦的浮沫。而她要面对的，是真正汹涌的权力旋涡。家族需要整合，王府需要经营，而她在靖安王府的位置，更需要用实力和智慧去巩固，而不仅仅是那个虚悬的王妃名头。她不仅要站稳，更要让这王府，乃至这京城，都看到殷家真正的分量。
“小姐？” 雨浓看着璃若变幻的神色，轻声唤道。
璃若回过神，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窗外，一株老梅虬枝盘曲，在寒风中绽放着点点红艳，倔强而夺目，仿佛在无声宣告着寒冬也无法掩埋的生机。
“无妨。” 她看着那雪中红梅，声音清冷而平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江南的风，吹不到这北地。既然来了，就得按这里的规矩玩。雨浓，记住我方才的话。这府里府外的风吹草动，我要比任何人都先知道。苏小姐那边…不必理会。跳梁小丑，徒增笑耳。我们的眼睛，要盯着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她关上窗，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外界纷扰的视线。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无声翻涌的暗流与更广阔的棋局。苏挽音的那些小伎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中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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