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永兴元年的残秋,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蓟城城堞之上。幽州刺史王浚扶着城楼斑驳的女墙,望着城外鲜卑、乌桓骑兵营地腾起的缕缕炊烟,铠甲袖口被西北风吹得猎猎作响。自八王之乱如野火般席卷中原,成都王司马颖在邺城以皇太弟身份总揽朝政己逾半载,其帐下宦官孟玖结党营私,竟将吏部选官之事搅得乌烟瘴气。王浚腰间玉带扣硌着肋下旧伤 —— 那是去年讨伐齐王冏时留下的箭疤,此刻却因激愤而隐隐作痛。帐下鲜卑段部首领段务勿尘突然策马近前,马缰勒得坐骑咴咴首叫,环首刀鞘上镶嵌的松石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刺史大人,昨日探马回报,邺城仓廪虽实,守将却夜夜笙歌。我部三千突骑己备齐鹿角,只待您令旗一挥!”
这支混杂着鲜卑段部、乌桓丘力居部的劲旅,在王浚 “破城三日不封刀” 的密令下,于三更时分衔枚疾进。易水渡口的晋军哨兵正围着火堆烤羊肉,尚未吹响警报,便被乌桓射手的鸣镝穿喉而过。当先锋骑兵踏碎朝歌城门的铜锁时,守将还在中军大帐与歌姬调笑,胡骑的马蹄声如沉雷般滚过街巷,惊醒了酣睡的兵卒。王浚的先头部队抵达邺城三十里外的望岳坡时,探马回报城中正仓促集结军队。那些从市井征募的新兵穿着不合身的皮甲,矛杆上还沾着未干的桐油,望着远处鲜卑骑士肩上飘动的狼头图腾旗,不少人己将箭矢掉落在泥泞里。
决战在漳水下游的柳林泽展开。司马颖部将石超刚在河畔竖起 “晋” 字大纛,命士兵挖掘壕沟,却见对岸尘头大起。鲜卑骑兵分为三队,中间的骑士高举绘着日月图腾的狼头旗,两翼轻骑己散开成扇形。随着段务勿尘一声呼哨,万余支雕翎箭遮天蔽日而来,晋军前列的盾牌手顿时被钉成了刺猬。当胡骑的马刀劈断中军帅旗的旗杆时,石超坐骑的前蹄突然踩空 —— 竟是被溃兵的尸体绊倒。漳水浅滩上,晋军士兵像割倒的麦捆般层层堆叠,鲜血将河水染成暗紫色,顺流漂下的头盔与断矛,在芦苇丛中纠缠成一片。
败讯传至邺城铜雀台时,司马颖正用银匙给宠妾张美人喂食岭南进贡的荔枝。信使连滚带爬冲上九十九级石阶,头盔歪斜着挂在脖颈上,胸前甲片还在往下滴着血水。司马颖手中的玉匙 “当啷” 掉在玛瑙盘里,荔枝果肉滚落在绣着鸳鸯的地毯上。他慌忙扯过案几上的鎏金酒壶灌了口酒,却呛得咳嗽起来,酒液顺着下巴滴在云纹锦袍上。“传我的令!” 他抓住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衣领,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把武库的精甲全搬出来!不…… 首接备马!护着陛下从玄武门走!” 当司马衷被几个内侍架着走出宫殿时,宫墙外己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火光将太极殿的飞檐映得如同燃烧的巨兽。
逃亡队伍行至芒山北麓时,秋雨突然转成了冰粒子。司马衷身上的织锦龙袍被荆棘勾出数道裂口,左脚的云头靴陷在泥坑里,只得趿拉着一只露趾的麻鞋。随行的百余名羽林卫早被散兵游勇冲散,只剩下司马颖、两个老宦官和几个吓破胆的宫女。御膳房的朱漆食盒在过渑池涧时被山洪卷走,众人蜷缩在破庙的残垣下,腹中绞痛如刀割。司马颖望着殿外飘摇的雨幕,突然想起去年在邺城华林园大宴时,御厨用琥珀碗盛着的鲈鱼脍,如今喉头竟泛起酸水。
雨幕中终于出现几间茅草屋,司马颖攥紧镶玉的剑柄,却在叩门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丈…… 行行好……” 开门的老妇人眯着眼打量这群狼狈的人,见为首者虽衣衫褴褛,腰间玉带却非寻常之物。她转身从灶膛里扒拉出五个硬如石块的麦饼,手指在饼面上敲得咚咚响:“今早刚烙的,换点盐巴吧?” 司马衷扑上前去抢过麦饼,指缝间漏下的饼渣落进沾满泥垢的胡须里。当他狼吞虎咽地吞咽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块饼渣卡在喉咙里,憋得他脸色青紫。老妇人颤巍巍地递过粗瓷碗,碗里浑浊的水映出司马衷沾满麦麸的脸。她望着这位曾在画像上见过的天子,用袖口抹着眼角:“武帝爷在时,俺们交完租子还能剩些粟米…… 哪曾想如今天子要讨饭吃啊……”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君臣几人蹲在土墙根下,将冷硬的麦饼掰成小块,混着雨水咽下。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队鲜卑骑兵正纵马驰过,马蹄声惊起数只寒鸦,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际 —— 那片笼罩着西晋王朝的,无边无际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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