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紫禁城飘着细雪,顾清禾握着半卷残页站在御书房外,指尖被冻得发白。三天前她在慎刑司见到婉清时,那女子手腕上的血痕还渗着脓水,狱卒说她再不招认,下一场杖刑便要打折腿骨。
“顾女史,陛下召见。”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冷雾。顾清禾将残页小心折好塞进袖中,玉扳指擦过门框时发出清响——这是婉清去年送她的生辰礼,彼时她们还在重华宫抄经,窗外的梨花落了满卷《金刚经》。
御案前的皇帝正对着一幅《黄河水患图》皱眉,朱砂笔在宣纸上洇开一团红渍。顾清禾行完大礼,抬头便见龙案上摆着那封将婉清推入绝境的密信,宣纸边缘被朱砂画满了可疑的圈痕。
“你说这信有蹊跷?”皇帝指尖敲了敲信纸,墨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慎刑司己验过,墨色是三年前的御赐徽墨,字迹确是婉清贴身婢女所书。”
“陛下明察,问题不在墨,而在纸。”顾清禾取出袖中残页,那是她昨夜在重华宫旧库翻出的《永乐大典》散页,“此纸看似寻常白鹿宣,实则掺了桑树皮纤维,迎光可见暗纹如流云——唯有苏贵妃宫中的‘云纹笺’,用的是江南贡院特供的三蒸三晒桑皮。”
皇帝挑眉示意,身旁的李公公忙取来琉璃灯。顾清禾将密信与残页并置灯前,两簇烛火穿过纸面,果然在密信右下角映出若隐若现的云纹,与残页边缘的暗纹如出一辙。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声响,苏明薇披着银鼠氅踏雪而入,耳垂上的东珠坠子晃得人眼花。
“听闻顾女史要为婉清翻案?”她指尖划过龙案上的密信,护甲在宣纸上留下浅痕,“妹妹私通外敌的证据确凿,你这是何苦呢?”
顾清禾注意到她袖口沾着半片白梅,正是今日卯时她在御花园梅树下捡到的同款花瓣。三日前她在婉清的针线筐里发现半枚玉佩,绳结处缠着的正是这种白梅细绒——那是苏明薇去年赏给贴身侍女的料子。
“贵妃娘娘可知,云纹笺的监造记录每年都会封存?”顾清禾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上“尚衣局造办录”几个字己被磨得模糊,“臣女昨夜查了永乐十九年的卷宗,该年云纹笺共制三百张,其中一百张专供重华宫,余下两百张...恰在您初封贤妃时,由内务府全数拨入了未央宫。”
苏明薇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护甲深深掐进掌心:“胡说!本宫从未用过这种纸——”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年逾七旬的造纸匠人被侍卫架了进来,浑浊的双眼盯着密信首发抖。
“回陛下,这纸上的云纹...是老奴当年给未央宫制笺时,特意在纸浆里掺了缠枝纹模具。”老人咳嗽着从怀中掏出半块木雕,正是云纹的半边模子,“每批纸的暗纹都不一样,永乐十九年那批...纹头朝左,像振翅的蝴蝶。”
顾清禾翻开册子,指尖停在永乐十九年九月的记录上:“此处记着,未央宫领走的云纹笺,纹式正是‘蝶舞’。而这密信上的云纹...”她将纸笺对着灯光旋转,暗纹果然组成了一只振翅的蝴蝶,“与造办录上的记载分毫不差。”
殿内气温骤降,苏明薇的银鼠氅忽然滑落肩头,露出里面绣着并蒂莲的月白中衣。顾清禾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闪过幽光——那是三日前她在慎刑司外的雪地里捡到的,戒面还沾着半粒朱砂,与密信上晕开的红点颜色分毫不差。
“陛下,这纸...许是有人偷了本宫的库存!”苏明薇忽然扑到皇帝脚边,珠翠乱颤,“臣妾自进宫以来恪守本分,怎会做这种事?定是婉清那贱人栽赃!”
“栽赃?”顾清禾冷笑一声,取出另一张宣纸,上面是她连夜临摹的密信笔迹,“此信虽用了婉清婢女的字迹,但若仔细看‘江’字的提钩、‘山’字的竖划,每笔转折处都多了个小顿点——这是苏贵妃您当年在撷芳殿习字时,先生特意教的防伪笔法。”
皇帝的目光骤然冷凝,他记得清清楚楚,苏明薇初入宫时,的确因字写得像婉清而被他多看了两眼。那时婉清正怀着龙胎,他便让苏明薇跟着婉清学了三个月的字,没想到竟学出了这样的隐患。
“传内务府总管。”皇帝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积雪,“把未央宫近年领用的云纹笺数目,以及苏贵妃习字的帖子都拿来。”
半个时辰后,内务府的账本摊开在龙案上。顾清禾指着永乐二十年三月的记录:“此处记着,未央宫当月申领云纹笺二十张,可造办处的出库单上却写着三十张。差的这十张...去了何处?”
苏明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唇间,指缝里渗出点点猩红。顾清禾注意到她腕间的红珊瑚手串松了一颗珠子,正是昨夜她在御书房后巷捡到的那颗——当时巷口的灯笼映着道黑影,匆匆落下的珠串滚到她脚边,串绳上还缠着几根粟色发丝,与苏明薇鬓角的碎发一模一样。
“陛下,臣妾...臣妾身子不适...”苏明薇踉跄着后退,却被李公公扶住,老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本泛黄的习字帖,首页正是她临摹婉清的《心经》,每笔转折处的小顿点,竟与密信上的字迹分毫不差。
“明薇,你还有何话说?”皇帝将习字帖摔在她面前,玉镇纸砸在青砖上发出脆响,“当年你说喜欢婉清的字,朕让你跟着学,如今却用这手字迹来构陷她?”
苏明薇忽然惨笑起来,指尖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在撷芳殿,您说臣妾的字像婉清,所以多看了臣妾两眼?可您知道吗,臣妾为了学这手字,磨破了十副狼毫笔,手指上的茧子三年都没消!”她忽然扯开袖口,腕间果然有层薄茧,“可结果呢?您心里眼里只有婉清,就连她生的皇子,都比臣妾的公主多看两眼!”
顾清禾看着她癫狂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在御花园撞见苏明薇抱着湿透的字帖痛哭,那时她还以为是这位新封的贤妃因习字不好受了委屈。原来从那时起,嫉妒的种子便己埋下,生根发芽,终成今日的毒计。
“所以你伪造密信,诬陷婉通敌?”皇帝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可知这密信若坐实,婉清全家都要株连九族!”
“臣妾知道,臣妾什么都知道!”苏明薇忽然扑向顾清禾,指甲几乎要戳进她眼睛,“都是你!若不是你帮着婉清查什么证据,本宫早就成了这六宫之主!”
顾清禾侧身避开,袖中的残页飘落,恰好盖在密信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两张纸的云纹暗纹重叠在一起,竟组成了一只完整的蝴蝶——那是永乐十九年,苏明薇初封贤妃时,造办处特意为她设计的“比翼蝶”纹样。
“陛下,证据确凿。”顾清禾捡起残页,恭恭敬敬地呈上去,“且臣女昨夜在未央宫的焚纸炉里,找到了半片未燃尽的云纹笺,上面隐约可见‘婉清’二字的笔锋。”她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几片焦黑的残纸,在灯光下竟能辨出“通敌”“边疆”等字样。
苏明薇忽然瘫坐在地,护甲上的宝石硌进青砖缝里,发出细碎的脆响。皇帝盯着她,目光里既有失望又有痛心:“明薇,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
“因为臣妾不甘心!”她忽然仰头大笑,珠花散落在地,“婉清不过是个尚书之女,凭什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有皇子,臣妾也有公主;她会抚琴,臣妾便学书画;可无论臣妾做什么,陛下眼里始终只有她!”泪水混着脂粉流下,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白痕,“所以臣妾要毁了她,毁了她的一切!”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顾清禾望着窗外的琼华殿,那里曾是婉清的居所,如今却因一封密信沦为冷宫。她想起婉清被带走时说的话:“清禾,替我看看孩子,他才三岁,不该没了母亲。”
“陛下,婉清娘娘冤枉。”顾清禾忽然跪下,额头触地,“如今证据皆指向苏贵妃,还请陛下还婉清娘娘一个清白。”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漫天飞雪轻声道:“传旨,即日起苏贵妃禁足未央宫,废除一应封号。婉清...着人从慎刑司接出来,先回重华宫静养。”他忽然回头,目光落在顾清禾身上,“顾女史聪慧过人,即日起便任瑶华殿女官,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
顾清禾叩首谢恩,起身时看见苏明薇正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怨毒。她忽然想起婉清说过的话:“后宫如棋局,落子无悔,却步步惊心。”此刻她握着袖中的残页,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这一局虽胜了,可下一局,又会藏着怎样的杀机?
雪越下越大,顾清禾踩着积雪往慎刑司走,袖中的玉扳指硌得手腕生疼。远处传来孩童的啼哭,是婉清的儿子小皇子在找母亲。她加快脚步,靴底碾碎了地上的薄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当年婉清教她习字时,笔杆敲在砚台上的声音。
慎刑司的铁门吱呀打开,婉清披着件单衣蜷缩在角落,发丝乱得像团枯草。看见顾清禾,她忽然笑了,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我就知道,你会来。”
顾清禾解下披风裹住她,触到她背上的伤痕,鼻尖忽然发酸:“走,咱们回家,重华宫的梨花该开了。”
婉清怔了怔,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披风传来:“清禾,你说这宫里的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呢?”
顾清禾望着漫天飞雪,想起方才在御书房看见的那幅《黄河水患图》,忽然轻声道:“雪化的时候,便是春天来了。”
风卷着雪花灌进袖口,顾清禾忽然想起袖中的残页,那是从苏明薇宫中找到的最后一块证据——一张未写完的信纸,落款处的“明薇”二字,笔锋里藏着未干的泪痕。她忽然明白,这宫里的雪,从来都不是自然落下的,而是无数个“苏明薇”心里的寒霜,凝成了这漫天飞絮。
但至少此刻,她能带着婉清走出这阴寒的地牢,去看重华宫的梨花。至于未来的风雪——她握紧了婉清的手,掌心的玉扳指传来温润的暖意,总会有办法的,就像这终将融化的雪,总会等来属于她们的春天。
御书房内,皇帝对着《黄河水患图》长叹一声,指尖划过图上的“江南”二字。李公公小心翼翼地呈上茶盏,忽然听见陛下轻声道:“去查查,当年苏明薇的父亲在江南任上,到底有没有私吞河工款。”
雪越下越大,宫墙上的琉璃瓦积了厚厚的一层,远远望去,像极了那年婉清生产时,重华宫飘起的第一场雪。只是如今,雪还是那场雪,人却早己不是当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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