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侍郎的任命极快,按照以往的效率,哪怕是尚书的位置空个三年,也能让侍郎先顶着。这次的效率自然是为了进一步推动科举改制。
圣人虽收回了命题及监考之权,但显然不会止步于此。
这日大朝会,气氛肃然。衮衮诸公按班肃立,空气凝滞得仿佛能听到香炉中灰烬落下的微响。
工部尚书潘子良率先出列,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急于推进的锐气:“陛下!去岁增设明工、明算等实务新科,乃为国储才之良策。然施行时日尚短,选拔、考核之制仍显粗疏。臣请旨,当趁热打铁,进一步厘定章程,明确各级试官权责,务使实务之才得入彀中,以应国用!”
他目光扫过班列,尤其在礼部方向停留了一瞬,隐含催促。谢明远神色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李景元端坐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的眼神,只闻其声,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潘卿所言甚是。实务新科,乃革新之举,自当不断完善。诸卿可有具体良策?”
殿内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不少官员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站在弘文馆学士班列中的谢道临。去岁辨经定策,他初露锋芒,己非昔日默默无闻的少年。此刻,天子并未点名,但那份无形的压力,似乎己悄然落在他肩头。
谢道临深吸一口气,从容出列,袍袖微振,声音清朗而沉稳:“臣,弘文馆学士谢道临,启奏陛下。”
“潘尚书忧心实务新科之推行,拳拳之心可鉴。”谢道临先是对潘子良的方向微一颔首,旋即转向御座。
“去岁秋闱后定策,实务新科确如璞玉,亟待雕琢。依臣愚见,其难处,在于如何将实务之才的选拔,有效纳入现行科举体系,并确保其能真正为国所用。”
他略作停顿,清晰地道出核心:“现行科举,州郡贡举,举子首赴京城殿试,一步登天。此制于经义文章取士甚佳,然于实务新科,却显仓促。地方举子,其工、算、农、商之能,非经京城殿试一场策问所能尽察,且路途遥远,诸多不便。”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细微的议论声。这触及了现行制度的根本。
“因此,臣斗胆建言,”谢道临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笃定,“可否仿古制而有所损益,将贡举之制,细分为三阶?”
他环视群臣,一字一句道:“一阶曰‘乡试’。由各州府主持,无论出身,凡有志于实务新科者,皆可应试。试以地方实务所需之基础工算、农桑水利、商贾律例等。考中者,方得‘举人’之名,获荐进京资格。”
(注:唐制的州属于市级,如扬州。道属于省级,如淮南道。)
殿内议论声稍大。这等于将原本由地方长官首接“贡举”的权力,下放给了更公开的考试。
“二阶曰‘会试’。”谢道临继续道,声音压过了议论,“举人汇聚京师,由礼部主持,或会同相关实务衙门,专考其术业专精。考题当更深、更专、更切近朝廷各部院及地方大员所需之实务疑难。考中者,方为‘贡士’。”
潘子良眼神闪烁,这个“会试”专考实务,显然是为他的实务新科量身打造的核心环节,比殿试前的临时加试要规范得多。
“三阶方为‘殿试’。”谢道临最后道,目光坦然迎向御座,“贡士由陛下亲策于殿前。然此殿试,重点当在明经、进士等传统科目之上,考校其经世致用之宏论、治国安邦之韬略。实务新科贡士于此,亦可展现其将实务之能融入国策之见解,然非其考核主项。最终名次,仍由陛下钦定。”
方案抛出,这“乡试-会试-殿试”的三级架构,清晰地将实务人才的选拔下沉到了地方,又在中央进行了专业化筛选,最后在最高层面与传统文官体系融合。
不仅结构完整,更巧妙地顺应圣心。天子欲强化实务新科,此制将其制度化、层级化,选拔更精细,更贴合“为国储才”之本意。
又能再次为礼部争权,核心的“会试”环节由礼部主持,这无疑大大增强了礼部在实务官员选拔中的话语权,是谢家在科举泄题风波后,亟需夺回的关键阵地。
同时,乡试在地方,也给了地方次等世家一定的操作空间。也有助于缓解双方的矛盾。将实务考核下放到乡试和会试,殿试回归经义策论主流,既满足了寒门对实务通道的需求,又未动摇传统文官在最高决策层的地位,减少了阻力。
短暂的寂静后,潘子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眼中既有对新制本身架构的认可,更有对其潜藏权力的敏感:“谢学士此议,大善!实务之才,确需层层筛选,方能得真金!然则……”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审视,“这会试既专考实务新科,乃为国遴选干才之要津!礼部‘主持’之名,职权涵盖考务、流程、乃至非经义题之阅卷定等。
如何确保此等环节,不因循守旧,不偏袒门荫,真能唯才是举?实务之题,答案非唯一,评判尺度如何统一公允?礼部……可真有此识才之明、容才之量?”他目光锐利地刺向谢尚书。
谢尚书抬眼,声音沉稳依旧,姿态却放得更低:“潘尚书所虑,亦是为国选才之公心。实务评判,确与经义不同,尺度拿捏,需格外审慎。
礼部‘主持’,重在协调、保障、依规而行,绝不敢越俎代庖,更无权擅定标准。” 他特意停顿,目光转向御座,带着恭谨。
“命题、监考,皆由圣心独断,此乃铁律,礼部上下谨记,焉敢再犯? 至于考务流程、阅卷细则,自当由陛下钦定章程,或由陛下指定相关实务衙门(如工部、户部)派员协同礼部拟定,务求周密、透明。
礼部唯有效力奔走、恪守章程之责,绝无专断之心。更愿请御史台、乃至潘尚书遣员,全程监临督考,以昭公允!
此时,户部钱侍郎皱着眉头出列了:“陛下!谢学士此议,于选拔人才或有益处。然臣所虑者,在于靡费!”
“现行贡举之制,州郡不过负责筛选、举荐,所耗有限。今若增设‘乡试’,则意味着天下三百余州府,每岁或隔岁,皆需大动干戈,筹备考场、调集官吏、置办物料、维持秩序……此等开销,绝非小数!
钱粮从何而出?是令各州府自行筹措,加重地方税赋?还是由朝廷户部额外拨付?如今国库虽非空虚,然西疆军费、河工漕运、各地赈济,处处需钱。
骤然增加此等全国性的大项开支,臣恐……地方疲敝,国用难支啊!” 他的质疑点精准而现实——新增乡试的组织成本对地方和中央财政的巨大压力。
殿内响起一片附和的低语声。许多地方出身的官员或与地方有联系的官员都暗自点头。
谢道临对此亦有考量:“钱侍郎老成谋国,所虑极是。新增乡试,确需投入。” 他先承认问题,随即话锋一转,阐述其必要性及可能的解决方案:
“然此制之利,在于源头分流,精准选拔。以往各州贡举,良莠不齐,大量才学不足者涌入京城,徒耗资斧,亦加重礼部与京城负担。
今行乡试,先于本州筛选,合格者方为‘举人’获荐进京。此举可大幅减少盲目赴京者之数量,实为节省举子个人及朝廷后续组织大规模殿试之总体成本。长远观之,未必增费,或可减负。”
他停顿一下,提出具体建议:“至于乡试本身所需费用,臣以为,可分级承担,开源节流:
其一,尽量利用各州府现有官学、文庙、公廨作为考场,减少新建。
其二,考官以本州学官、佐贰官为主,朝廷酌情派遣巡考。执役人员由州县衙役、厢军充任,计入其常例差遣。
其三,朝廷可制定统一简约标准,由户部核定。所需钱粮,一部分由各州府原有用于文教、贡举的常例经费中调剂;另一部分,或可允许州府在不增民赋的前提下,动用部分地方商税、市舶等杂税盈余,专款专用。确系贫瘠之州,可由户部视情况予以少量补贴。”
谢道临的回应,核心在于强调乡试能减少无效进京,长远看是省钱的。
将成本尽量压缩在地方原有文教经费和可控的杂税盈余范围内,避免大规模新增中央拨款或加税。
殿内争论再起,焦点集中在谢道临提出的方案是否可行、地方经费是否足够、如何监管防止地方借机加派等问题上。世家官员们对此大多漠然,只要不动他们的根本利益,地方多花点钱他们并不太在意。
李景元高踞御座,静听群臣辩论,心中己有决断。待到议论稍息,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一锤定音:
“谢卿所陈‘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之制,条理分明,深合朕意。实务新科,根基在地方,专精在会试,拔萃在殿庭。此制可立。”
“钱卿所虑靡费,亦非杞人忧天。谢卿所言分级承担、利用旧例、开源节流之法,可为依循。” 他首接定下调子,避免了无休止的争论。
“着户部、礼部,一月内详议各州府筹办乡试之经费章程,务求简约务实,不得扰民加赋。所费钱粮,优先从各州原有文教、贡举款项及合法杂税盈余中支取。确有不足之边远贫州,报户部核实后,酌情予以补贴。吏部需将此筹办乡试之成效,纳入地方官考课。”
解决了最棘手的财政问题,李景元目光如炬,落下了最关键的一子:
“为示朝廷求实务之才若渴,彰明实务新科之重,提振天下士子投身实务之心——今岁首届会试,凡实务新科所取之贡士名额,在原有预估基础上,增额三成! 殿试之后,一体授官任用!”
“实务新科贡士,增额三成!”
谢道临意在为礼部谋权,天子又岂会看不透,实务科名额的增加,自然是为潘子良一党。
“陛下圣明!”颂圣之声再次响彻大殿。一场牵动多方神经的改制,终于在天子借势利导、恩威并施之下,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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