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送爽，也送走了暑气。秋收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踏着清辉如约而至。
今年的中秋，对谢府而言，比往年多了几分难得的圆满。
一则，谢尚书因中元诸礼圆满，礼部事务暂入平缓，竟难得地在节前两日便早早告假归府；二则，主母卢静姝孕相安稳，腹中谢家嫡系血脉日渐茁壮，为阖府上下更添一份沉甸甸的喜悦与期待。
中秋当夜，天朗气清，一轮冰魄悬于墨蓝天幕，清辉遍洒。
家宴设在临水的中庭。引活水成曲池，波光粼粼，倒映着天上明月与轩内灯火，相映成趣。轩内早己铺设妥当，地上铺着厚软的波斯绒毯，中央一张硕大的紫檀木圆桌，围设着数张宽大舒适的圈椅。
谢尚书与崔夫人端坐主位，谢道临扶着卢静姝坐在父母左侧下首。卢静姝穿着特意新制的宽身锦缎袄裙，腹部的弧度在柔和的灯影下清晰可见。她的气色在精心调养下极好，眉宇间孕中特有的温润光泽，冲淡了往日的清冷。
谢道临的右侧，则依次坐着庶弟谢道铭，以及另外两位年纪更小些的庶弟。他们平日多在偏院由西席教导，鲜少有机会参与如此正式的全家宴聚。
婢女们如穿花蝴蝶般悄然侍立，云罗、挽兰、漱梅、焙菊、栖竹各司其职。挽兰和漱梅负责布菜斟酒，动作轻巧无声；云罗和焙菊则主要侍奉在主母卢静姝身边，添汤递水，格外留意；栖竹则在外围听候差遣，随时准备传递物品。
桌上珍馐罗列，却非一味奢靡。
正中是清蒸黄河鲤，鳞甲灿然；周围是应节的桂花糯米藕、蟹粉狮子头、火腿煨鲜笋；另有各色精巧点心：印着玉兔捣药、蟾宫折桂图案的月饼，软糯香甜的桂花糕，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酒是陈年的桂花酿，温在热水中，散发着醉人的甜香。
“今岁中秋，难得人齐。”谢尚书执起玉杯，声音沉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仪，目光缓缓扫过座下诸子，“月圆人圆，是为家庆。饮胜。”
“饮胜。”众人齐齐举杯，声音或沉稳，或清朗，或稚嫩，汇在一处，倒也显出几分难得的团圆气。
酒过一巡，气氛稍显活络。崔夫人笑着对卢静姝道：“静姝尝尝这蟹，是今早快马送来的，最是肥美。只是性寒，你浅尝些便好，我己吩咐厨房备了温补的姜醋汁。”
“谢母亲。”卢静姝含笑应道，云罗立刻上前，小心地替她剥开一只蟹，剔出莹白的蟹肉，蘸了特制的姜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
谢道临则亲自为她夹了一块软糯的栗子羹：“这个温润些。”动作自然，透着关切。
卢静姝唇角微弯，低头小口吃着，眉眼间一片安宁。
谢尚书的目光落在卢静姝隆起的腹部，威严的眉宇难得地柔和了几分：“静姝身子要紧，不必拘礼。府中诸事有你母亲操持，你安心养胎便是。”这是难得的关怀。
“是，儿媳谨记父亲教诲。”卢静姝恭声应道。
席间，谢道铭始终安静地用膳，只在父亲或嫡兄问及田庄秋收、铺面经营等庶务时，才简洁清晰地答上几句，言语精准，绝不多言。
那两个年幼的庶弟更是拘谨，只低头小口吃着面前的食物，偶尔偷眼瞧瞧主位上威严的父亲，或是嫡兄嫡嫂那边温馨的互动，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很快又低下头去。
崔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圆场，将话题引向轻松处：“道临在弘文馆修书，近来可有什么新得的佳句？值此良辰，何不吟来助兴？”
谢道临放下银箸，略一思索，吟道：“玉露初零金风荐，冰轮碾破碧云天。莫辞今夕清辉满，来岁同看桂子圆。” 诗句清雅，隐含对未出世孩儿的期盼。
“好！‘来岁同看桂子圆’，应景又吉祥！”崔夫人抚掌赞道，厅内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宴至尾声，侍女们撤去残席，奉上清茶与各色精巧果品。众人移步至堂前敞轩。轩外庭院中，一轮皎月高悬，，将庭院中的假山池水、桂树枝叶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仆役们早己在庭院中铺好厚实的锦毡，设下舒适的坐榻凭几。谢尚书与崔夫人坐于主榻，谢道临小心地扶着卢静姝在稍侧的位置坐下，为她腰后垫上软枕。谢道铭则领着两个幼弟，在稍远些的下首位置落座。
婢女们捧上府中自制的月饼，切成精致的小块，盛在青玉盘中。崔夫人亲自分给众人：“都尝尝，用的是今年新收的麦粉和桂花蜜。”
众人分食月饼，仰望明月。庭院中寂静下来，只有秋虫的唧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更漏声。
月光如水，流淌在每个人的身上，也悄然弥合着身份差异带来的无形沟壑。在这清冷的银辉下，父子、嫡庶、夫妻，似乎都暂时卸下了平日的角色重负，共享着同一片月色带来的安宁与圆满。
谢道临侧首看向身边的妻子。卢静姝正微微仰头望着明月，清辉映在她柔和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唇角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置于腹上的手背。卢静姝微微一颤，没有抽回，反而将手指轻轻蜷缩，与他相扣。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与天际的璀璨星河交相辉映。晚风带着桂花香和秋夜的凉意拂过。
谢尚书负手而立，望着那轮圆满无缺的玉盘，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又是一年中秋月明。府中添丁在即，田亩丰登，诸事顺遂，亦是祖宗庇佑。”
崔夫人站在他身侧，望着儿媳在月光下愈显沉静温婉的侧影，含笑附和：“是极。待来年此时，这高台上，怕是要多添一个看月的小人儿了。”
卢静姝闻言，唇角微弯，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感受着那里生命的跃动。
谢道临站在妻子身边，抬头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疏离仍在，尊卑未改，但那流淌的血脉与共享的月华，又让这份疏离中，悄然滋生出一丝属于“家”的、难以言喻的亲密。月满谢庭，清辉如水，静静熨帖着人间烟火里的每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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