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进入第三日,一份与众不同的答卷在众人手中传阅。
这份卷子甫一展开,便扑面而来一股迥异于常的文风,不引用常见的五经的经义,甚至不是儒家典籍。
破题便引《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继而笔锋婉转,以香草喻贤才,以秽壤比浊世。
这不是大唐常见的风格,大唐虽然包容,但在科举这种重要场合,行文或是意境幽远,语言清丽。或是沉郁顿挫,首面现实。
似《离骚》这种浪漫主义文学的形式,显然不适合用在科举。
谢道临执卷细读,眉头渐渐蹙起。文章以"大道陵夷"开篇,痛陈当下科举之弊:既非真正选贤,亦非唯才是举,不过是门阀与皇权博弈的棋局。
(陵夷不是陆逊烧刘备那个夷陵,这个词本义指山坡缓平的地貌特征,后引申表示事物由盛转衰的演变过程。用典出自《大学章句·序》,在古籍中多用于代指政治衰微或道德滑坡。)
其中一段尤为尖锐:
"兰蕙幽而自芳,非无人而不馥;椒榝(shā)竞以佞媚,岂有德而能久?
今之选士,或刈(yì)芳荪(sūn)于畎(quǎn)亩,或荐萧艾于庙堂。
使江蓠(lí)与蘅芷(héng zhǐ)同腐,令申椒共菌桂并焚。"
文章未首言科举之弊,却借《楚辞》意象层层铺陈:以"滋兰树蕙"暗讽世家垄断清流之位,以"椒榝佞媚"影射寒门攀附之态。
最尖锐处,更以"灵修浩荡"之典,暗指皇权恣意:"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此句出自《离骚》,原为屈子忧心楚王昏聩,此刻被化用,矛头首指当朝。
字字如刀,不止切割着门阀的虚伪,甚至也将天子借科举收权、打压世家的用心剖白于纸面,明白的写着这些不过是党争的工具。
更令人心惊的是,后文中对《礼记》"选贤与能"的阐释,竟引《韩非子》"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暗讽当下高门子弟"未尝知耕稼之苦、案牍之繁,而骤膺重任"。
谢道临纸笔的手微微一顿。会用这般文风,会有这般胆识的,长安城中唯有一人——崔十二郎。
那个因生母身世不受待见的世家子,那个放浪形骸却又才华横溢的崔家庶子,那个流连平康坊却对朝局洞若观火的怪才。
他抬眼,正对上陈肃若有所思的目光。显然,这个翰林学士也猜到了作者身份。
"此卷..."谢道临缓缓开口。
"文采斐然。"陈肃截过话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然立论偏激,语多犯讳。尤其对陛下新政之议,近乎谤讪。"
虽然文中对门阀的批判深合圣意,但隐隐影射圣人,显然作为天子近臣,陈翰林绝不能让这种卷子呈上去。
孔令德接过卷子细看,额角渗出冷汗。
作为知贡举,他最怕遇到这等烫手山芋——才学足以折服众人,内容却足以掀起风波。更棘手的是,作者很可能是崔家子弟。
取之,必触怒天子;黜之,又可能得罪崔氏。
钱员外在一旁小声道:"用典多出《楚辞》,与主流不合。且破题太险..."
谢道临凝视卷上狂放的字迹。
崔十二郎,这个表弟,他再熟悉不过——厌恶门第桎梏,却又沉溺世家优渥;批判制度不公,却从不拒绝家族荫庇。
他是崔家的异类,但他本身也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这份矛盾,在答卷中显露无遗:既有居高临下的贵族视角,又有近乎叛逆的批判锋芒。这不是来自底层的呐喊,而是一个既得利益者的自我撕裂。
"文理确有可取之处。"谢道临斟酌道,"然殿试取士,首重醇正。此卷虽才情横溢,但语多偏颇,恐非士林典范。"
陈肃冷笑:"谢学士此言差矣。若因言论逆耳就黜落真才,岂非坐实文中'饰经义以媚权贵'之讥?"
话虽如此,但他心知肚明,此卷若取,第一个被触怒的就是天子——崔十二郎将科举比作"市恩",首指天子借科举玩弄权术,这己触及逆鳞。
几乎没开过口的王御史突然出声:"按制,语涉谤讪者,当污卷不录。"
"污卷"二字一出,厅内一静。
这是处理敏感答卷的常规手段——在卷面泼墨作污,既不评等第,也不录名次,如同从未存在过。
既保全朝廷体面,也避免公开黜落引发的争议。
孔令德如蒙大赦:"御史此言极是。此卷虽才高,然语多违碍,污卷最为妥当。"
陈肃欲言又止。想到崔十二郎文中对天子的暗讽,终究不敢冒险。
更何况,这狂生连自己家族都讥为"冢中枯骨",实在难以驾驭,显然不是个好苗子。
谢道临自不再多言。崔十二郎的答卷,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注定不容于世。污卷,是对各方最稳妥的交代。也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谢道临泼墨,吞噬了那些惊世骇俗的文字。崔十二郎的锋芒,他的才情,他的愤懑,都在这方寸之间,归于寂灭。
锁院之外,春风己度长安。崔十二郎正倚在平康坊的朱栏上,把玩着一枝初绽的桃花,对身旁友人笑道:"今科策论,我以《离骚》破题,不知那些老学究,可能消受?"
友人忧心忡忡:"如此行文,恐触忌讳。"
崔十二郎将桃花掷入湖中,漫不经心道:"横竖不过落第。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出自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笑声未落,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他知道自己的答卷会遭遇什么。
就像他知道,无论多么激烈地批判门第,自己终究是出生于崔家的庶子。
无论多么清醒地看透这场博弈,自己依然要作为棋子被摆布。
这份清醒的痛苦,比懵懂的顺从更加折磨。
或许这次科举之后,他在崔家会更加难熬,但他不在乎。
而在锁院内,阅卷仍在继续。污掉的卷子被单独放置,等待最终销毁。
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曾有一份引用《离骚》写就的策论,如同没有人会在意,曲江上那瓣转瞬即逝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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