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谢道临己在弘文馆坐定。展开《礼记》注疏，朱笔在"庶子不祭祢者,明其宗也。"一句旁画了个圈，这是今日要校勘的章节，却也暗合他心中所想。
弘文馆修完了书，回到府中，用过晚膳，谢道临来到书房。
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墨笔在纸上画出几个圆圈，分别标注"庶兄"、"府务"、"产业"、"仆役"等字样，又以细线相连。这种现代思维导图若被焙菊看见，怕是要被当成离魂症反复，他画完便揉碎扔进了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时，谢道临己有了盘算——既然明查不得，便从旁枝末节入手。不是"证明他有问题"，而是"确认他是否值得信任"。 毕竟原主的离魂症还不知何故，万一是府内人下手呢？
"漱梅，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西市买些笔墨。"他故意提高声量，"听说卢记文房新进了批湖笔？"
"郎君记错了。"漱梅正在整理书架，"是东市的翰墨轩，上月二郎君才去采买过。"
很好，都摸清了他常去的铺子。
雨丝绵密如网。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谢道临掀帘望去，正巧看见谢道铭从一间绸缎庄出来，身边跟着个穿靛蓝襕袍的中年人。两人在檐下交谈甚欢，那商人还拱手作揖，显是熟识。
"那是谁？"
栖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像是江南来的丝商，上月来府里送过样料。"她顿了顿，"二郎君说今年苏绣价涨，要多备些给郎君做婚服。"
谢道临若有所思地放下车帘。庶兄连他的婚服料子都要亲自过问？
翰墨轩的掌柜见了他，忙不迭捧出个紫檀匣子："谢公子来得巧，前日刚到的紫毫，特意给您留的。"
"道铭来买过？"
"二公子三日前来看过，说这批笔毛色不纯，让小的再寻好的。"掌柜赔笑道，"这不，新到的立刻给您留着了。"
谢道临试了试笔锋，果然比平日用的更柔韧。他状若无意地问："铭弟常来？"
"每月初五、二十准来。"掌柜边包笔墨边道，"二公子眼毒，连狼毫里掺了几根杂毛都摸得出。"
回府路上，谢道临特意绕道谢家几处产业。米铺、绸庄、当铺的掌柜见了他都恭敬有加，却总在不经意间提起"二公子前日才来查过账"。
秋雨将青石板洗得发亮。谢道临踩着水洼走进弘文馆，发现鞋袜竟半点未湿——今早更衣时，焙菊特意给他换了双加厚的云头履。
"谢兄今日气色不错。"卢玦指着案上新沏的茶，"尝尝，家父刚送来的蒙顶甘露。"
茶汤清冽，谢道临却品出几分异样。这茶盏是越窑新出的青瓷，胎薄如纸，与他书房那套一模一样。而谢府上月才换的瓷器，正是谢道铭亲自去选的。
"卢兄这茶盏..."
"哦，前日东市买的。"卢玦笑道，"说来巧，那日遇见贵府谢二郎，他还帮我挑了套茶具。"
谢道临指腹着盏沿。庶兄的人脉，比他想的还广。
暮色西合时，谢府后厨飘出炖羊肉的香气。谢道临故意从角门进府，正撞见几个庄户人抬着麻袋往后院去。
"这是..."
"回大郎君，是庄子上新收的板栗。"领头的老汉抹着汗道，"二郎君吩咐趁新鲜送来，给夫人做栗子糕。"
谢道临点点头，目光扫过麻袋上"永丰庄"的墨字。这庄子他在族产账目看过，是生母崔夫人的陪嫁，按理说不该归谢道铭管。
次日弘文馆的《礼记》校勘进展缓慢。谢道临盯着"父子有亲"的注疏出神，朱笔在"嫡庶之别"西字上反复描画。
回府路上，谢道临特意在朱雀大街的茶楼逗留。二楼雅座正对着谢家绸缎庄，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谢道铭正在验看新到的吴绫。
"二公子眼力毒辣。"掌柜捧着账本谄笑，"这批暗花绫子掺了次品，小人愣是没瞧出来..."
"按契约该扣三成货款。"谢道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但念在多年合作，只扣两成。"他指尖在绫面上轻抚，"余下差价，用上等杭绸补足。"
谢道临眯起眼。这般手段，倒像是混迹商场多年的老手。
转眼到了九月初一，谢尚书休沐在家。谢道临晨起请安时，正遇上谢道铭汇报田庄收成。
"...城东三十亩水田遭了虫害，儿子己命人烧掉病株，补种了荞麦。"谢道铭捧着账册，声音不疾不徐，"按往年惯例，该减免佃户三成租子..."
谢尚书捋须颔首："你处置得妥当。"
谢道临站在屏风后，看着父亲拍庶兄肩膀的动作。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是父子间经年累月的默契。而他与谢尚书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嫡庶礼法的薄纱。
早膳后，谢尚书难得召谢道临下棋。黑白子在楸木棋盘上厮杀至中盘，谢尚书忽然道："为父看你近日心不在焉。"
"孩儿只是在想《礼记》注疏的事。"谢道临落下一子。
"道铭说你在查账。"谢尚书语气平淡，却让谢道临手一抖，棋子差点滑落，"为父知道你在想什么。"
谢道临屏住呼吸。
"你是嫡长子，谢家早晚是你的。"谢尚书拈起黑棋，"但眼下专心修书要紧。道铭性子稳，让他帮着料理庶务，为父放心。"
这话听着是解释，实则划了道线——嫡子走仕途，庶子管俗务。谢道临盯着棋盘上被围困的白子，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越是追查，越显得心胸狭隘。
秋阳透过窗纱，在棋盘上投下斑驳光影。谢道临最终轻声道："父亲教训的是。"
当夜，谢道临又铺开一纸熟宣。笔锋在"谢尚书"旁添上"默许庶子掌家"，在"崔夫人"后补了"真心疼爱"。这些时日的观察拼凑出一个矛盾的真相：谢道铭确实掌控着家族产业，却也真心实意地在为谢家付出。
香炉青烟袅袅上升，模糊了纸上的字迹。谢道临忽然觉得，自己像在解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谜题——或许重要的不是谢道铭是否值得信任，而是如何在这样的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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