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弘文馆，诸位寒门士子对谢道临等人多了一丝熟络。
科举改制一事尘埃落定，寒门士子们虽然看不透其中门道，但终究是得了实惠。即便杂科不入中枢，但能入仕为官，己是天大的机会。
因此，弘文馆内几位寒门出身的学子，对谢道临及诸位首学士心怀感激，特意设下茶会相邀。
茶会地点选在弘文馆附近的清雅茶楼，寒门士子们凑了些银钱，又请了茶博士精心点茶。众人言辞恳切，对谢道临等人再三致谢。
谢道临心中清楚，这些寒门士子的感激，不过是因他们尚未看透世家的真正意图。??阶级跨越从来艰难，而绝大多数人追求的，不过是比其他人过得稍好一些罢了。
但弘文馆偏厅内短暂的静默很快被王首学士的提议打破，他那张世家子弟特有的、带着三分矜持七分不羁的笑脸转向了众多寒门士子：
“诸君连日自省思辨（下元日自省），清茶淡果岂能尽兴？既道临兄高义，引领改制令诸位有所冀望，吾辈自当同乐才是。只是寒窗清苦，何不尝些精致风物？王某不才，愿在莳花阁略备薄席，请诸位移步，畅饮清谈，方不负这良宵。”
他话语亲热，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主动提及了谢道临的“高义”与寒门的“冀望”，仿佛真心实意要为新政之下的寒门鼓劲助威。
寒门士子们先是愕然，随即眼中抑制不住地亮起光芒，夹杂着受宠若惊的窘迫与对这高门子弟豪阔手笔的艳羡。莳花阁，那是京师顶级的销金窟，是他们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
王首学士此举，在他们看来，无疑是世家对改制的“善意”与自身努力的认可，是极高的礼遇。
“这……王首学如此盛情，我等受之有愧……”为首的李姓士子代表众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些寒门士子，在弘文馆修书，也常自诩清高，但王首学士轻飘飘一句“寒门清苦”，瞬间将他和其他寒门的所有清高都钉在了“苦”字之上——他们自然无力承担体面的宴请，但此时拒绝又显得不合时宜。
其他几位寒门士子也纷纷附和，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王首学士和他身边的几位世家子弟，最后又落在谢道临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在他们看来，谢首学士是真正为他们着想的人。
王首学士随意地挥了挥手，姿态洒脱大方，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不容置疑：
“李兄客气了。弘文馆内，学问为上，同僚之谊，何分彼此？诸位平日潜心苦读，也该稍作松泛。区区莳花小阁，其花魁琴棋书画颇有可赏之处，于风雅二字上，倒也有几分意趣。莫不是嫌我这安排怠慢了各位？”
他含笑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揶揄，将拒绝的可能彻底堵死。
谢道临心中微凛。王允明（王首学表字）这一手，玩得真是漂亮。拒绝了“寒士茶会”，首接将地点拔高到了权贵子弟出入的莳花阁。
此举在寒门眼中是抬举，在他们这些世家圈内人看来，却是在清晰的画出界线——门阀与寒门，从来，也永远不会在同一个等级上。
更重要的是，他在不动声色间把谢道临架了起来——自己刚在士子面前表达了某种善意，王允明便立刻提议赴规格更高的宴席，这份提议本身，岂非正是对自己“立场”的某种试探？
毕竟诸多利于寒门的事宜，都是谢道临力主。
世家门阀之间的试探，从不在朝堂奏疏的刀光剑影里，而在这些看似平常的宴饮、清谈，甚至举手投足的细微末节之中。
王允明在试他，看他谢道临对这群新近受益的寒门士子，究竟是何等态度。这莳花阁的邀约，便是投石问路的第一块石头。
谢道临脸上浮起温润的笑意，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随和与感谢：“允明兄雅意拳拳，愧不敢当。只是让允明兄如此破费，道临心甚不安。”
他姿态谦和，但话语里己经表明：他接了这茬。同时，“破费”二字，也是点明——今日做东，你是主，我只是客。
王允明哈哈一笑，亲昵地拍了拍谢道临的肩头：“道临兄见外了！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诸位，请！”
他当先起身，锦袍微动，己然是一副主人做派。
一行人离开弘文馆，步行穿过热闹的街市。傍晚的华灯初上，将京城映照得流光溢彩。
寒门士子们跟在王、谢等世家子弟身后，步态稍显拘谨，跟在末尾的赵寒更是下意识地将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袍捋平，眼神复杂地看向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往来的鲜衣怒马。
王首学士则步履轻松，谈笑风生，与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评点着街景风物，俨然闲庭信步。
众人很快便到了莳花阁所在的平康坊。这里是大唐最有名的“红灯区”。“京都侠少，萃集于此”
空气中飘散着若有似无的幽香与丝竹乐声，并非市井喧嚣，而是低回婉转。阁楼入口处侍立的女子，穿着并不露骨，却仪态优雅，言笑晏晏。
走到门前台阶下，王首学士脚步未停，正要拾级而上。
谢道临却在这一刻，稍稍停下了脚步。他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灯火通明、笑语隐约的阁门，又不动声色地扫过身旁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他看到了王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色和放松——仿佛一头终于回到熟悉水泽的鱼；他也清晰地捕捉到赵寒等人脸上的紧张、好奇和那难以掩饰的自惭形秽。
有一道清晰的鸿沟，在这里，以一种极其具体而奢华的形式呈现出来。
科举改制许诺的那道窄窄的跨越之梯，在此刻这座精致销金窟的光芒下，似乎又变得模糊而遥远。世家看似随手的“恩赐”，何尝不是在悄无声息地丈量着这条跨越之路的长度？他们能带来“恩惠”，也能轻易设置新的门槛。
然而，就在这微妙一刻，一辆并不算顶级的官车恰好缓缓停在了不远处。车帘掀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神色端肃的中年男子恰好步下，正是御史台的一位姓卢的侍御史。看到弘文馆一行人，尤其是一马当先的王首和紧随其后的谢道临，他目光微凝。
王首学士脸上的随意瞬间收敛了几分，脚步也停在了台阶中央。
谢道临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卢侍御史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但那锐利的一瞥，足以让准备踏入莳花阁的寒门士子心头都微微一凛。
狎妓之事对于大唐文人确实常行，甚至谢家的开基祖谢安还有“东山高卧”的典故。可若被御史台盯上，明日弹劾的奏章里，未必不会添上一条“士行不检”的罪名。
谢道临面上不动声色，只朝卢侍御史所在的方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静静等待着王首学士的下文，以及这场由他主导的开场戏，将如何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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