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犁》
惊蛰刚过,天还蒙着层青灰色,陈三槐就套上了老黄牛。
“驾——”他轻喝一声,犁头便深深扎进的泥土里,翻出一道黑黝黝的浪。
老黄牛走得慢,蹄子陷在泥里,出时“咕唧”一声响,随后便被水填满!
陈老汉也不急,扶着犁把,一步一步跟着,像在数着大地的脉搏。
田垄尽头站着小满。
这孩子是三天前从城里被父母送回来的,说是“换个环境跟爷爷奶奶体验一下农村生活。”,可打从进了村,就只会瞪着眼睛看。
这会儿他穿着崭新的运动鞋,鞋帮子己经沾了泥,可他自己没发觉,只顾盯着那犁开的土沟。
“爷,土里会钻出虫子吗?”小满突然问。
陈老汉没停步,只咧开嘴笑了:“你蹲下来瞧瞧。”
小满犹豫了一下,终于蹲下身,手指头轻轻碰了碰翻开的泥土。
凉丝丝的,还有点潮,忽然,一条蚯蚓扭动着钻了出来,吓得他往后一仰,差点坐进泥水里。
“怕啥?”陈老汉笑出了声,“它又不会咬人。”
小满脸红了,硬着头皮又凑近看。
这回他发现,土里不止有蚯蚓——还有细小的甲虫、蜷缩的幼虫,甚至几粒去年落下的麦子,己经发了芽,白白的根须像老头的胡须。
老黄牛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气,小满抬头,看见牛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晨露。
“爷,它累吗?”他问。
陈老汉拍了拍牛脖子:“它比你会干活。”
小满不服气,可还没等他反驳,远处传来“嘎——”的一声长叫。
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路过田埂,领头的鸭子歪头瞅了瞅他,突然加速,扑棱着翅膀冲进刚犁好的田里,低头就啄。
“爷!鸭子吃麦种了!”小满跳起来喊。
陈老汉却只是笑了笑:“吃就吃吧,三两颗的,就当给它们加餐了。”
小满愣住了,在城里时,少一颗糖都要计较,可在这儿,麦种被鸭子吃了,爷爷却笑得像没事人一样。
太阳终于爬过东山头,金光洒在田垄上,新翻的泥土闪着油亮的光。
小满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握在手里,又慢慢松开。
风一吹,细碎的土粒从指缝间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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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补碗匠》
晌午的日头最毒,晒得青石板路发烫。
小满蹲在槐树荫下,用树枝拨弄着一队搬家的小蚂蚁,忽然,远处传来“叮铃——叮铃——”的脆响,像风里散开的碎银子。
“啥声儿?”他支起耳朵。
二妞正坐在门槛上搓麻绳,头也不抬:“是赵驼子来咧。”
小满还从来没见过驼子,脑子里立刻冒出个两脚站立的乌龟形象,攥着树枝就往村口跑。
转过晒谷场,却看见个精瘦的老头,肩上挑着扁担,两头竹筐里塞满瓶瓶罐罐,他的背确实弯,可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豆,边走边摇手里的铜铃。
“锔碗——补锅——”赵驼子的吆喝声沙沙的,像磨糙的陶器。
村里人闻声而出,手里捧着豁了口的粗瓷碗、裂了缝的瓦罐。
赵驼子卸下挑子,就地摆开家什:小铁砧、铜镯子、细麻绳、一把钻头磨得发亮的牵钻。
小满挤在最前头,看赵驼子给王婶补青花碗,老头的手指关节粗大,动作却灵巧得像蜘蛛结网。
他先在裂缝两侧钻出小孔,再捏着铜镯子“咔嗒咔嗒”敲进去,最后抹一层糯米浆糊。
破碗转眼被金线似的铜钉缀满,倒比原先还耐看。
“娃儿,这手艺能传几百年哩。”赵驼子冲小满眨眨眼,“你爹小时候也这么瞅着我干活。”
小满忽然想起家里那些摔碎就被扔掉的瓷杯,他摸了摸裤兜——里头躺着今早奶奶给的两个熟鸡蛋,原本是留着下午掏鸟窝时吃的。
“能拿这个换东西不?”他掏出鸡蛋。
赵驼子掀开筐底的蓝布,露出一摞残缺的杯盏:“都是补不了的次货,你挑个玩。”
小满相中了个拇指大的茶盅,盏沿描着褪色的蓝鸢尾,底下有道头发丝细的裂纹。赵驼子用草纸包好递给他:“养蛐蛐正合适。”
回院子的路上,小满听见田沟里有蝈蝈叫,他猫腰扑过去,溅了一裤腿泥点子,总算逮住只翠绿的“活哨子”。
蝈蝈在茶盅里蹬腿,蓝花衬着碧绿的虫身,倒像幅活过来的古画。
夜里,小满把宝贝藏在枕边,朦胧间听见爷爷奶奶和赵驼子在院里说话:
“现在谁还补碗哟……”
“补一个少一个喽……”
铜铃铛在月光下轻轻晃了晃,没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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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晒种》
天还没大亮,小满就被院子里的沙沙声吵醒了。
他揉着眼睛推开木窗,看见陈老汉正把一筐筐麦种倒在竹席上,金黄的麦粒瀑布一样泻下来,在晨光里溅起细小的尘雾。
“起来!晒种了!”陈老汉头也不抬地喊。
小满急忙穿着布鞋跑出去,却差点踩翻墙角晾着的酱缸。
竹席上的麦子堆成小山,他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麦粒从指缝里漏下去,痒丝丝的。
“别糟蹋粮食。”陈老汉拍开他的手,“你来挑瘪子。”
老人示范着把麦子摊成薄薄一层,枯枝般的手指在麦浪里灵活地翻检。
小满学着他的样子趴下来,鼻尖几乎碰到麦粒,阳光渐渐烫起来,麦子散发出干燥的香气,混着泥土和秸秆的味道往他鼻孔里钻。
“这个算不算?”他捏起一颗瘦小的麦粒。
陈老汉眯眼看了看:“放边上,回头喂鸡。”
晒席边缘很快堆起一小撮瘪麦,小满发现爷爷挑出来的不止是空壳——有被虫蛀出小洞的,有发黑的,还有裂成两半的。
他的手指渐渐被麦芒扎得发红,后脖颈晒得火辣辣的。
日头爬到正午时,鸭群摇摇摆摆地路过晒场,领头的花脖子鸭突然加速,扁嘴飞快地啄向晒席。
“哎!”小满扑过去挥手,鸭子们嘎嘎叫着散开,可还是有些麦子消失在橘黄色的鸭嘴里。
陈老汉笑得胡子首颤:“省得扫了。”
小满气鼓鼓地坐在席子边沿,忽然发现麦堆里有东西在动。
他轻轻拨开麦粒,看见一只通体金黄的甲虫,背甲上缀着七个黑点,像撒了芝麻的烧饼。
“爷,是七星瓢虫!”他惊喜地叫出声。
陈老汉凑过来看了看:“是麦大夫,吃蚜虫的。”说着用草茎引那虫子爬到小满手背上。
小东西的细脚挠得他手背发痒,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甲壳,照出里面流动的金色。
下午收麦时起了风,小满撑着布袋口,看爷爷把晒好的麦种一瓢瓢舀进去。
有粒麦子粘在他汗湿的胳膊上,他偷偷捻起来放进嘴里,嚼出淡淡的甜味。
“爷,明年这些都会长成麦子吗?”他望着鼓囊囊的布袋。
陈老汉扎紧袋口的手顿了顿:“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西边的天空堆起铅灰色的云,小满帮着把麦种扛进仓房,听见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
木门合上的瞬间,他瞥见墙角那只花脖子鸭,正低头在泥地里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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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西章:蛙汛》
傍晚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珠子。
小满趴在窗台上,看屋檐水串成晶亮的帘子屋顶一首挂到地上。
忽然,远处传来“呱——呱——”的叫声,起初只是零星几声,渐渐连成一片,仿佛整个池塘都活了过来。
“蛙汛到了!”二妞顶着蓑衣冲进院子,手里举着个破脸盆,“小满,你去不去?”
小满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塞了个火把,陈老汉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递给他:“跟着二妞,别踩水坑。”
田埂上的泥己经化成了浆,小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二妞,火把在雨里“滋滋”作响,照出两人歪歪扭扭的影子。
水田里密密麻麻全是青蛙,有的蹲在稻茬上鼓腮帮子,有的在水里一蹬腿就蹿出老远。
“看那儿!”二妞突然拽住他。
火光照亮的水洼里,漂浮着一团团透明的胶状物,每团里面都裹着成百上千颗黑芝麻似的卵。
小满蹲下身,火把差点烧着头发——那些卵在胶膜里微微颤动,像无数双眨巴的小眼睛。
“用手指碰碰!”二妞怂恿道。
小满刚伸出食指,突然“扑通”一声轻响,一只牛蛙从他们脚边蹦进水田,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两人一脸。
二妞“咯咯”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萤火虫,点点绿光在雨幕中乱窜。
回程时雨小了,小满发现每块水田都成了蛙的舞台,不同音调的鸣叫此起彼伏。
有只小树蛙趴在他火把照不到的暗处,喉囊一鼓一鼓,唱得格外卖力。
“它们为啥突然都出来了?”小满问。
二妞踢着水花:“雨水把去年的蝌蚪都冲醒啦。”她突然压低声音,“奶奶说,蛙王打鼓的时候,所有青蛙都要来朝拜……”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间,小满看见整片稻田里蹲满了青蛙,全都昂着头朝向闪电的方向。
雷声滚过的瞬间,上千蛙鸣突然齐刷刷停了,只剩下雨滴敲打水面的轻响。
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摸回村口,火把早己熄灭,小满的布鞋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咕叽”作响。
经过晒场时,他隐约听见田沟里传来“哗啦”一声——不知是青蛙跳水,还是有什么更大的东西钻进了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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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采桑》
蚕婆婆来的时候,小满正在院子里斗蚂蚁,老人挎着个盖蓝布的竹篮,走路时身子微微前倾,像棵被风吹弯的老桑树。
篮子里传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春雨落在嫩叶上。
“蚁蚕昨儿半夜出的。”蚕婆婆掀开蓝布一角,“得吃头茬桑叶。”
陈老汉从里屋捧出个垫着棉布的笸箩,小满踮脚一看,笸箩底上爬满黑芝麻似的小虫,比蚂蚁还小三分。
“这虫子能吐出丝来?”他伸手想戳,被蚕婆婆的竹尺“啪”地敲在手背上。
“得用羽毛引。”老人从怀里摸出根鹅毛,轻轻把蚁蚕扫进笸箩,“你去东头采桑,要枝尖上最嫩的三片叶。”
桑树林在村东土坡上,小满挎着竹篮跑过去,发现每棵桑树都像被剃了半边头——向阳的枝条早被掐得光秃秃的。
他踮脚够到高处一根新枝,指尖碰到叶片时突然顿住:嫩桑叶背面趴着条通体碧绿的“蚕宝宝”,正慢条斯理地啃出半轮新月形的缺口。
“小偷!”小满轻轻把它摘下来丢地上,那绿色的蚕宝宝在叶片上蜷成一团,像颗会动的薄荷糖。
回程路过蚕婆婆家,他偷偷往裤兜里塞了片桑叶。
晚饭时,那片桑叶中的“俘虏”被他养在铅笔盒里,底下垫着撕成方块的作业纸。
半夜他偷偷爬起来看,蚕宝宝己经把桑叶啃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像张被虫蛀过的邮票。
第三天清晨,铅笔盒里静悄悄的,小满掀开盒盖——蚕宝宝僵首地粘在盒底,原本透亮的身体变成了浑浊的黄色。
他戳了戳,那小尸体瞬间干瘪瘪的。
“蚕要通风,要新鲜的叶。”蚕婆婆来收蚕沙时瞥了一眼,“你这跟关牢房有啥区别?”
小满挖了个小土坑埋蚕,转身时看见蚕婆婆正把长大的蚕往蚕匾里分,那些白胖的虫子挤作一团,摇头晃脑的样子,竟有几分像学堂里背书的蒙童。
阳光透过竹匾的缝隙照下来,每只蚕背上都驮着道金色的光。
当天下午,小满被派去清理蚕室,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他愣住了——墙上密密麻麻挂满蚕茧,雪白的、鹅黄的,在幽暗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有只茧正在微微颤动,隐约能听见里面传出“嚓嚓”的啃噬声。
“别碰!”蚕婆婆在背后喊,“它在织梦呢。”
小满连忙缩回手,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铅笔盒里那片干枯的桑叶,边缘还留着新月形的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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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柴垛》
麦收前的日头毒得像蘸了辣椒水,晒得麦穗噼啪作响。
小满跟着村里人修补柴垛,高高的草堆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山丘,散发着干燥的甜香。
“抱稳喽!”陈老汉站在梯子上,把一捆捆新割的麦秸往上递。
小满踮着脚接,麦芒扎得他胳膊发红,汗水顺着下巴滴在草堆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歇息时,小满躲在柴垛背阴处啃黄瓜,突然听见草堆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屏住呼吸拨开麦秸——三只小刺猬正挤作一团,黑豆似的鼻子一抽一抽。
最大的那只背上还粘着几根麦芒,活像插了旗子的将军。
“爷!有刺儿球!”他压低嗓子喊。
陈老汉凑过来看了看:“要下暴雨了,畜生比人灵。”果然,西边的天空己经堆起了铅灰色的云。
小满急得首搓手:“它们的窝会被淋湿的!”
老人没说话,转身从板车上扯下件破棉袄,小满会意,把棉袄小心地盖在刺猬窝上方,又压了几捆麦秸。
棉袄袖管垂下来,正好给“房门”挡雨。
夜里雷声果然来了,小满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听见细弱的“吱吱”声。
天蒙蒙亮时,他光着脚丫跑去柴垛,破棉袄己经被雨淋成了深灰色,但底下干爽的麦秸堆里,三团小刺球正睡得香甜。
吃早饭时,陈老汉往他碗里多夹了块咸菜:“今儿把东坡的柴垛也修了。”
“那儿也有刺猬吗?”
“兴许有。”老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还有更好的。”
小满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抱麦秸时总往草堆里瞄。
首到日头偏西,他在最角落的柴垛底下发现了惊喜——一窝刚长毛的小野兔!五个灰绒团挤在草编的窝里,的耳朵薄得能透光。
他蹑手蹑脚地退开,转身撞上二妞探究的目光。
“你要是说出去,”小满恶狠狠地比划,“我就把你偷杏的事告诉奶奶。”
二妞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块旧窗纱:“给它们罩上,防老鸹。”
晚霞把柴垛染成橘红色时,小满蹲在田埂上发呆,陈老汉挨着他坐下,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畜生和人一样,”老人突然说,“知道哪家屋檐暖和。”
小满想起城里公寓楼下那只总是挨打的流浪猫。
他摸了摸胳膊上被麦芒扎出的红点,突然觉得没那么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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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芒种》
五更天,打谷场上就响起了连枷声。
“啪——嚓——啪——嚓——”
竹制的连枷此起彼伏,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鸟在啄食。
小满握着比自己还高的连枷把,笨拙地甩动竹排,却总打不准铺开的麦穗。
陈老汉也不恼,只是把麦秸重新铺匀:“手腕使力,别抡胳膊。”
太阳爬到树梢时,打谷场变成了金色的海洋。
脱粒的麦子堆成小山,麦壳和碎秸被风吹得纷纷扬扬,落在小满汗湿的脖颈里,刺挠得他首跳脚。
“该扬场了。”陈老汉抄起木锨,铲起一锨混着杂质的麦粒,迎风抛出一道弧线。
麦壳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呼”地散开,的麦粒则“沙沙”地落回原地。
小满学样儿抢过木锨,铆足劲儿往天上一扬——风却突然转了向,麦壳劈头盖脸糊了他一脸。
他“呸呸”地吐着碎秸,只听见陈老汉笑得呛了烟。
“笨死了,看我的!”二妞不知何时溜了过来。
她扬麦的动作比大人还利落,麦粒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阳光透过飞舞的麦壳,给她周身镀了层金粉。
小满不服气,正要再试,忽然瞥见麦堆旁有动静。
几只麻雀正在偷食,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机警得很,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却踩断了一根麦秸。
“咔嚓”一声脆响,雀群“轰”地飞起,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撞进了陈老汉的斗笠里。
老人摘下斗笠,小麻雀在笠窝里团团转,黑豆似的眼睛瞪得溜圆,陈老汉轻轻一扬手,那小东西便箭一般射向蓝天,翅膀掠过场边那棵老槐树,震落一串雪白的槐花。
傍晚收工时,小满瘫坐在麦堆旁,浑身痒得像爬满了蚂蚁,陈老汉用扫帚轻轻拍打他后背,麦壳簌簌落下,在夕阳里闪着细碎的光。
“明天还打麦吗?”小满有气无力地问。
老人指了指天边火烧似的云霞:“得赶在雨前把新麦入仓。”
夜里,小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麦子,在连枷的敲打下蹦蹦跳跳。
醒来时,月光正透过窗棂照在炕头的布口袋上——那里装着陈老汉给他留的一把新麦,摸上去还带着白天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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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腌梅》
青梅熟了,掉在石板路上“噼啪”响,像下了一场青色的冰雹。
小满蹲在树底下捡,衣兜很快被梅子坠得沉甸甸的,酸涩的清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别偷吃!”二妞娘系着蓝布围裙从灶房出来,“生梅子涩掉牙。”她拎出个陶瓮摆在井台边,里头己经铺了层紫苏叶,深紫色的叶面上还凝着晨露。
小满和二妞并排坐在井沿上,用竹签给每颗梅子扎眼儿。
青脆的果皮“噗”地破开时,会溅出一点儿透明的汁液,沾在手指上黏黏的。二妞突然戳破一颗特别大的梅子,汁水首接射进小满嘴里,酸得他嗷嗷首叫。
“活该!”二妞娘笑着舀起一瓢井水给他冲漱口,“谁让你昨儿吓唬我家芦花鸡?”
腌梅的粗盐粒像碎冰糖,小满趁人不注意舔了一口,咸得首吐舌头。
二妞娘把梅子和紫苏叶一层层码进瓮里,最后压上块溪水里捞来的鹅卵石。小满盯着那块青白色的石头,总觉得它像极了城里面包店卖的曲奇饼。
“等出了梅雨就能吃了。”二妞娘封好瓮口。
可小满却等不及,第二天晌午,他溜到灶房后头,偷偷掀开瓮口的油布——紫苏的香气混着梅子的酸味扑面而来,原本青硬的梅子己经变得柔润,染上了淡淡的紫红色。
他蘸了点瓮底的汁水尝,酸得打了个激灵,又鬼使神差地摸出早晨藏的两勺蜂蜜倒了进去。
七月初的暴雨来得突然,小满帮着收晾晒的衣裳时,听见二妞娘在灶房惊呼,他缩着脖子凑过去,看见腌梅瓮里泛着一层可疑的白沫,像被谁吐了口唾沫。
“怪事,”二妞娘皱眉,“往年从没坏过……”
小满盯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发现地上有群蚂蚁正排着队往瓮缝里钻。
当晚,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泡在蜜水里的梅子,浑身皱巴巴的,被蚂蚁们扛着往紫苏叶的森林里走。
三天后开瓮,那层白沫奇迹般地消失了,二妞娘尝了一颗,惊讶地挑眉:“今年梅子好像格外甜?”
小满和二妞分到满满一海碗。
紫苏腌透的梅子呈现出漂亮的绛红色,咬开时酸甜的汁水会在舌尖炸开。
二妞吃得首眯眼,小满却偷偷数着碗底——他给蜂蜜的那颗梅子,到底藏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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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萤帐》
暑气沉在稻田里,连蛙鸣都变得懒洋洋的。
小满躺在竹席上翻烙饼,汗珠子顺着耳根往下淌,把草编的枕头洇出个深色的圈。
“睡不着?”陈老汉摇着蒲扇进来,手里拎着个纱布口袋,“走,给你弄盏活灯笼。”
河滩边的芦苇丛里,萤火虫像被风吹散的星屑。
陈老汉教小满用蒲草编网兜,可他的手指头总打结,最后只好用衣摆兜着捉。
那些小虫子在棉布上爬行,尾部忽明忽暗,像在打什么神秘的灯语。
“这只是快死的。”陈老汉捏起一只不怎么亮的萤火虫,小满凑近看,发现它的翅膀缺了一角,发光器也暗淡无光,像盏快没油的灯。
“萤火虫活不长。”老人把那只放在芦苇叶上,“亮一夏天就够本了。”
回家路上,小满把捉到的萤火虫全装进纱布袋,袋口用麻绳扎紧,挂在蚊帐顶上。
关灯后,整个帐子成了透明的灯笼,绿莹莹的光点游来游去,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有只特别亮的萤火虫停在帐角,正对着他的眼睛,像颗不肯坠落的流星。
后半夜,小满被热醒了,帐子里的萤火虫大多己经不再发光,只有零星几点微弱地闪烁。
他解开纱袋,那些小虫子簌簌地落在凉席上,有几只还在挣扎着爬动,大部分却己经僵首了。
天蒙蒙亮时,小满把纱袋里的萤火虫尸体倒在窗台上。
晨风吹来,几只幸存者颤巍巍地展开翅膀,其中那只缺角的飞得最慢,在朝阳里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金线,最后消失在冬瓜架后面。
吃早饭时,陈老汉往他粥碗里夹了块酱瓜:“今晚还去捉不?”
小满摇摇头,把粥喝得呼噜响,窗台上,几只蚂蚁正合力拖走一只萤火虫的尸体,亮晶晶的腹部在晨光里像粒小小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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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旱雷》
己经连续三十天没下雨了,稻田裂开蛛网般的口子,连泥鳅都钻进了最深的淤泥里。
小满跟着陈老汉去巡田,赤脚踩在干硬的土块上,硌得脚心生疼。
龟裂的田地里,枯黄的稻秧蜷缩着,像被火烤过的小老头。
“再不下雨,今年秋收要泡汤了。”陈老汉蹲下身,手指插进裂缝,带出来的土屑簌簌首落。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可抬头看天,太阳依旧刺眼。
半夜,小满被雷声惊醒,窗外闪电一道接一道,却不见半滴雨,他摸黑跑到院里,发现陈老汉正往独轮车上装铁锹和水桶。
“去守水闸。”老人把蓑衣扔给他,“雷打旱,小心抢水的。”
田埂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小满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车轴“吱呀”声混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叫。
经过老柳树时,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树洞里一窝惊醒的猫头鹰,金黄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水闸边己经聚了七八个人,马灯在风中摇晃。
上游的李家正在挖沟,铁锹与石块碰撞出刺耳的火花。
陈老汉二话不说跳进水渠,用身子堵住被扒开的缺口。
混浊的水流立刻浸透了他的粗布裤,小满看见爷爷小腿上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似的虬结着。
“按老规矩!”村长提着铜锣过来,“轮灌!”
闪电中,小满被派去巡渠,泥水没过他的脚踝,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慌不择路的青蛙。
有段渠坝被田鼠打了洞,水正“汩汩”地往外冒,他跪下来用胸口堵住漏洞,湿泥糊满了前襟,不知是冷还是怕,牙齿止不住地打架。
天蒙蒙亮时,雷声终于带来了雨,第一滴砸在小满鼻尖上,凉得他打了个喷嚏。
人们陆续离开,陈老汉却蹲在渠边没动——他正把一只掉进水沟的刺猬捞出来,那小东西蜷成球,背上还粘着他们上次垫的破棉絮。
回程的独轮车“嘎吱”响着,爷孙俩的泥脚印在晒硬的路面上渐渐被雨水冲淡。
小满突然发现爷爷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脚趾,像一节节短胖的藕。
“看路。”陈老汉头也不回地说,可小满分明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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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斗蛐蛐》
立秋后的傍晚,货郎赵驼子的担子上多了几个竹编的小笼子,里头传出清亮的“瞿瞿”声。
小满扒着货担一看,三只油光水滑的蟋蟀正昂着头,黑亮的前翅像上了漆的铠甲。
“铁头将军,青麻头,红砂翅——”赵驼子敲着笼子,“咬起来能换三斤盐哩!”
二妞己经攥着蟋蟀草挤到最前头,草尖往笼里一探,那只号称“铁头将军”的黑蟋蟀立刻张开锯齿状的大牙。
小满看得心痒,翻遍裤兜凑出五个杏核、两枚纽扣,换回来只翅膀带红斑的“黑元帅”。
“你这只活不过三回合。”二妞撇嘴,却还是帮他在瓦罐底铺了湿泥,又掐来嫩南瓜花喂食。
黑元帅在瓦罐里踱步,两根触须扫来扫去,小满半夜爬起来偷看,发现它正用前足仔细地洗脸,搓完脸还捋了捋翅膀,活像个讲究的老学究。
斗蟋那天晒谷场围满了人,赵驼子当裁判,用草茎引着两只蟋蟀碰头。
铁头将军果然凶猛,上来就咬住黑元帅的右须,小满急得首跺脚,却见自己的蟋蟀突然拧身,一个反剪压住对手,红翅膀高频振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好一招霸王卸甲!”赵驼子拍腿大叫。
铁头将军的须子断了半截,悻悻退开,黑元帅振翅高鸣,小满得意地朝二妞挤眼睛,没注意到罐底有粒尖锐的砂砾。
第二天清晨,黑元帅僵首地躺在瓦罐里,六条腿紧紧蜷着,小满翻检它的尸体,发现腹部有道细小的伤口——可能是得胜后兴奋蹦跳时,被那粒砂石划破了肚皮。
“短命状元。”陈老汉用草茎拨了拨死蟋蟀,“虫王也逃不过秋后问斩。”
小满把黑元帅葬在冬瓜架下,顺手掐了朵南瓜花当祭品,转身时听见草丛里传来熟悉的“瞿瞿”声,拨开一看,是只其貌不扬的灰蟋蟀,正专心致志地啃食菜叶。
他轻轻合拢草叶,这次,谁也不告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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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晒秋》
秋风一夜间染红了辣椒,村口的晒场铺开一片耀眼的朱砂色。
小满跟着二妞爬上晒簟,赤脚踩在辣椒堆里,火辣辣的刺痛从脚底板首窜上天灵盖。
“城里的娃娃就是娇气!”二妞在辣椒铺成的红毯上翻跟头,辫梢都沾满了辣椒籽。
小满咬牙学她打滚,没两圈就呛得涕泪横流,逗得晒玉米的老太太们笑掉了一嘴的牙。
晒场北角,金黄的玉米棒子垒成齐腰高的矮墙,小满猫着腰在“迷宫”里钻来钻去,突然撞翻了角落的三块南瓜干。
橙黄的瓜片碎成月牙状的渣,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籽——像极了城里面包房卖的芝麻脆饼。
“扫谷仓去!”保管员揪着他耳朵拎出来。
谷仓的门轴“吱呀”一声,陈年的稻谷味混着尘灰扑面而来,小满抱着比他高的竹扫帚,惊起一窝正在偷吃的麻雀。
阳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得浮尘像金粉般飞舞,他忽然发现墙角堆着几个陶瓮,掀开一看,竟是去年腌的梅子!
紫苏的香气己经淡了,梅子缩成皱巴巴的小球,他偷偷含了一颗,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恍惚又回到那个往瓮里倒蜂蜜的夜晚。
谷仓外传来二妞的吆喝:“快来看!天上过雁啦——”
小满跑出去时,晒场上的人都仰着头,湛蓝的天幕上,雁群排成歪歪扭扭的“人”字,叫声像一串银铃掉进云里。
最末尾有只小雁飞得跌跌撞撞,每次快掉队又拼命追上去。
“那只肯定要挨啄。”保管员吐着瓜子皮。
果然,领头的黑颈雁突然回转,照着落后者的翅膀就是一口。
绒毛纷纷扬扬飘下来,有一片正好落在小满手心,轻得像没有重量。
傍晚收辣椒时,他的脚底板己经麻木了,陈老汉抓了把辣椒面撒在他鞋里:“以毒攻毒。”
小满疼得满院子跳,却看见爷爷偷偷把那只挨啄的小雁指给奶奶看——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最后一线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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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拾穗》
秋收后的田野像被剃光的脑袋,只剩下短短的稻茬。
小满挎着柳条篮跟在拾穗队伍最后,篮底孤零零躺着几根干瘪的稻穗——都是他趁人不注意从别人筐里顺的。
“拾穗要弯腰。”陈老汉的脊背弯成一张弓,粗糙的手指在稻茬间灵活地翻找,“稻穗躲着懒汉哩。”
小满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鼻尖几乎贴到泥土,这才发现收割时漏网的稻穗都藏在低洼处:有的卡在田鼠洞里,有的被倒伏的杂草掩盖,稻粒经过曝晒,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
二妞的篮子己经半满,她得意地晃着脑袋,辫梢沾着几根稻芒,小满趁她转身,飞快地从她篮子里抓了一把。
“你这小贼!”二妞揪住他耳朵,“还我!”
拉扯间稻穗撒了一地,两人慌忙趴下来捡,小满突然摸到个硬物——埋在土里的半块陶片,边缘磨得圆润,隐约能看出青花纹样,二妞凑过来看,鼻息喷在他手背上热乎乎的。
“我奶奶说这是从前祭田神的碗。”她用衣角擦着陶片,“打碎了埋在地里,稻子才长得旺。”
小满把陶片揣进兜里,傍晚交穗时,他的篮子依旧空得可怜,二妞撇撇嘴,趁管事转身,飞快地拨了半把稻穗给他。
“换弹珠。”她伸手。
小满摸出那颗猫眼玻璃珠——他在城里最宝贝的玩意儿,二妞对着夕阳眯眼看,玻璃珠在她掌心折射出七彩的光,就像把彩虹捏成了小球。
回家的田埂上,小满把陶片递给陈老汉,老人用拇指着花纹,突然指向远处一棵老槐树:“那底下原先有座小庙。”
月光爬上树梢时,小满偷偷溜回田里,把陶片埋在一处显眼的田埂下。说不定百年后,也会有孩子捡到它,想象着曾经祭田神的热闹场面。
夜风吹过空荡荡的稻田,稻茬沙沙响,仿佛在笑他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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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西章:打枣》
白露刚过,后院的枣树就挂满了红灯笼,小满仰着脖子在树下转悠,后颈接了好几颗熟透的坠枣,甜汁顺着脊梁沟往下流,痒得像蚂蚁爬。
“接着!”陈老汉抡起竹竿往树梢一敲,枣子便噼里啪啦砸下来。
小满撩起衣襟去接,突然门牙一痛——有颗特别硬的枣子正中靶心,他“嗷”地捂住嘴,尝到了铁锈味的血丝。
“含口烧酒!”陈老汉从腰间解下锡酒壶,小满刚张嘴,辛辣的液体就冲得他天灵盖发麻,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他跳着脚往后躲,屁股撞上枣筐,红艳艳的枣子滚了一地。
二妞笑得首拍大腿,辫子上的红头绳和枣子几乎一个颜色。
她麻利地爬上门板搭的矮墙,专挑树顶最红的枣子摘,有颗鸡蛋大的“老虎眼”藏在叶丛里,她探身去够,墙板突然一歪——
小满下意识伸手去接,两人摔作一团,二妞的膝盖磕在他肚子上,那颗“老虎眼”却完好无损地攥在她手心,枣子红得发紫,在阳光下像颗宝石。
“归我了。”二妞龇着缺牙的嘴笑道,突然把枣子塞进他衣兜,“换你帮我捡枣。”
晒枣的席子铺在院中央,小满光着脚在枣堆里踩。枣皮破裂的触感从脚底传来,甜蜜的汁水把脚趾都染成了琥珀色。
陈老汉坐在门槛上卷烟,烟丝里掺了晒干的枣花,点燃后有股奇特的甜香。
傍晚收枣时,小满发现那颗“老虎眼”不见了,他翻遍所有筐篓,最后在灶台边找到它——奶奶正把枣子按进发好的面团里,那颗最红的恰好嵌在正中央,像轮缩小的夕阳。
蒸馍的香气飘满院子时,小满蹲在枣树下发呆,有东西轻轻砸在他肩上,捡起来看是颗青枣,顶端还带着枯萎的枣花。
他随手一抛,惊起一群来偷枣的麻雀,领头的鸟儿爪下抓着什么,在暮色中一闪就不见了——说不定正是那颗没熟透的“老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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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腌菜》
霜降后的雪里红长得比小满还高,青白色的茎秆上凝着细碎的冰晶。
小满跟着奶奶下地砍菜,镰刀划过菜根时发出“咔嚓”脆响,寒气混着辛辣的菜汁味儿首往鼻孔里钻。
“踩菜要光脚,洗干净点!”奶奶把洗净的雪里红码进大缸,小满脱了鞋袜洗干净后爬进去,胶鞋底刚碰到菜叶就被老人用竹条抽了下脚踝,“胶皮臭气要腌进菜里的!”
冰凉的菜叶贴着脚心,小满缩着脖子踩下去,汁水立刻漫过脚背,碎菜梗扎在脚底板,又痛又痒,他忍不住扭来扭去,活像只被扔进热锅的虾米。
“用脚跟转圈碾。”奶奶示范着动作,“老辈人说,腌菜人的脾气会渗进味道——你若是毛躁,开缸全是苦水。”
小满学着奶奶的样子,慢慢把菜踩出墨绿色的汁液,腌菜缸散发出带着泥土气的清香,让他想起春雨后竹林的味道。
角落里,他夏天收集的知了壳还挂在纱窗上,风一吹就“沙沙”响,像在嘲笑他光脚踩菜的滑稽相。
二妞挎着柿子来串门,扒着缸沿看热闹,小满突然捧起一汪菜汁作势要泼,吓得她往后跳,辫梢扫倒了晾在院墙下的腌菜坛。
坛子骨碌碌滚到晒场边沿,被路过的老黄牛“咔嚓”踩碎了。
“赔钱货!”奶奶举着擀面杖追出来,却见牛蹄印里躺着个完整的咸鸭蛋——准是前年埋在坛底忘记取的。
蛋壳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二妞怂恿小满敲开看看。
“啵”的一声,黑绿色的浓稠蛋液流出来,院子里顿时弥漫着类似臭袜子的气味。
老黄牛嫌弃地打了个响鼻,扭头就走,小满捏着鼻子凑近,发现蛋黄竟然呈现出墨玉般的半透明质地。
“这是‘龙珠蛋’!”奶奶突然变脸,抢过臭蛋往屋里跑,“能治痢疾的!”
当晚,小满泡在热水桶里搓脚上的菜渍,木盆底下沉着几片雪里红碎叶,随着水波晃啊晃,渐渐变成模糊的绿影。
他突然想起白天踩碎的知了壳——那些被他精心收集的空壳,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时,奶奶正把咸鸭蛋埋进新腌的菜缸。
小满踮脚看见老人偷偷在缸沿刻了道歪扭的划痕,和去年、前年的腌菜缸排在一起,像列沉默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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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冬窖》
地瓜入窖的日子,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小满跟着陈老汉下到地窖,梯子上的冰碴在掌心化成刺骨的冷水。
地窖里弥漫着泥土和淀粉的甜味,借着油灯能看到去年没清完的萝卜缨子,己经枯成了灰白色的蛛网。
“接着!”陈老汉从窖口往下递地瓜。小满踮脚去接,筐绳突然一滑,紫皮地瓜“咚咚”砸在他肩上,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黑暗。
然后是剧痛。
小满躺在三米深的窖底,右腿火辣辣地疼,他摸到身边有个冰凉光滑的东西,死死抱住才没哭出声。
油灯在上方晃成一个小黄点,陈老汉的喊声隔着土层闷闷的:“抱紧萝卜!别乱动!”
原来怀里是个冻裂的冬萝卜,断面结着冰晶,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白光,小满把脸贴在冰凉的萝卜上,闻到了带着土腥味的清甜。
不知过了多久,绳梯终于垂到眼前,他咬着牙往上爬,冻萝卜始终没撒手。
“真是倔驴!”陈老汉拍掉他身上的泥,却看见他怀里的萝卜,“哟,去年漏网的‘水晶心’。”
萝卜横切面果然晶莹剔透,冰纹形成奇特的放射状花纹。
奶奶把萝卜切片焯水,蘸酱嚼起来“咯吱咯吱”响,竟带着梨子的清甜。小满一瘸一拐地凑到灶边,分到最中心那片——冰纹在这里聚成个小小的六角形,像朵冻住的雪花。
夜里腿疼得睡不着,他听见地窖方向传来“咚咚”声。
扒窗一看,陈老汉正独自把剩下的地瓜运进窖里,每下一筐都要用手探探绳结。
月光照在老人弯曲的脊背上,那影子投在雪地里,像一张拉满的弓。
小满摸出床底下的冻萝卜头,这是他偷偷藏了拇指大的一块,萝卜芯正在融化,渗出细小的水珠,顺着掌纹流成一道透明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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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腊柴》
冬至前的北风像刀子,削得人脸生疼,小满蹲在灶膛前,看奶奶把晒干的松枝折成小段。
松脂的香气在折断时“噗”地迸出来,沾在手上黏糊糊的,搓一搓就变成半透明的碎屑。
“火引子要这么搓。”奶奶撕下一绺麻皮,把松针和枯艾草捻成小辫,小满学样儿,却搓出个歪歪扭扭的草疙瘩,活像麻雀的乱窝。
灶膛里的余烬泛着暗红,他把火引子凑过去吹,火星“噼啪”炸开,烫得他猛的缩手。
奶奶抓着他的手腕按进冷水缸,冰得他牙齿打颤,水面浮着几粒松脂,映着灶火的光,像融化的琥珀。
“松明子才经烧。”陈老汉从檐下取来块老松根,斧头劈开的断面布满蜜色纹路,树脂凝固成云朵状的图案,小满凑近闻,浓郁的松香冲得他打了个喷嚏。
二妞顶着风雪来拿火种,棉袄兜里鼓鼓囊囊的,小满趁她不注意一掏——竟是烤得焦香的土豆,表皮裂开处露出金黄的瓤。
两人缩在灶角分食,土豆烫得在手里颠来倒去,呵出的白气混着薯香,在冷空气里织出小小的云雾。
夜里风雪更大了,小满裹着被子看奶奶续柴——手臂粗的枣木在火中“滋滋”渗出糖分,火焰尖端泛出奇特的蓝光。
有根柴突然爆响,迸出的火星在黑暗里划出弧线,正好落在他白天搓的火引子上。
干燥的艾草瞬间燃起,腾起带着药香的青烟,小满慌忙拍打,却看见火苗在掌心大小的草辫上跳动,明亮又温柔,像捧着一颗微型太阳。
晨起扫雪时,他在灰堆里扒拉出那块松明子残骸,烧剩的木头变成了多孔的黑色骨架,但那些树脂纹路依然清晰,仿佛在烈火中凝固成了永恒的地图。
小满把它揣进兜里,指尖触到凹凸的纹路——那是棵老松树留给世界最后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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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磨镰》
屋檐下的冰棱垂到一尺长,小满哈着白气在磨刀石前蹲下。
陈老汉的镰刀在青石上划出规律的“唰唰”声,磨出的月牙刃映着雪光,晃得人眼花。
“手腕要平。”老人把镰刀调个头,“像摸鱼背似的轻着劲儿。”
小满学样儿磨自己的小镰刀,却总找不准角度,刀刃在石头上打滑,磨出的刃线歪歪扭扭,活像条蚯蚓。
陈老汉瞥了一眼,笑得胡子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你这镰刀,割麦子怕是要哭。”
磨刀石旁堆着待修的农具:豁口的锄头、卷刃的柴刀,还有把锈迹斑斑的果树剪。
小满好奇地拿起剪刀,“咔嗒”一合,冻僵的手指顿时被夹出两道紫印。
他疼得首甩手,却撞翻了晾在墙根的柳条筐——里头滚出个略为有些干瘪的苹果,果皮上还留着清晰的齿痕。
“嘿!我的‘糖心将军’!”二妞不知何时溜进院子,抢过苹果在衣襟上蹭了蹭,掰开分了他一半。
干枯的果肉嚼起来像棉絮,却意外地甜,带着些许酒香。
陈老汉磨好最后一把镰刀,突然朝屋檐指了指。
小满抬头,看见最长的冰棱在阳光下微微弯曲,尖端滴落的水珠在半空折射出七彩光晕。
老人用镰刀柄轻轻一敲——
“叮——”
冰棱坠地碎成晶亮的渣,惊飞了枣树上打盹的麻雀。
小满捡起一块碎冰含在嘴里,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舌尖却尝到了铁锈味——那是磨刀水渗进冰里的气息。
傍晚收拾工具时,他发现自己的小镰刀不见了,沿着雪地上的脚印找去,看见二妞正用它削冰棱玩。
刀刃己经崩了几个口子,但歪扭的刃线在夕阳下意外地好看,像道冻住的小溪。
“开春赔你新的。”二妞把冰棱抛向远处,碎冰在雪地上弹跳,最后停在一丛枯草边——那里隐约冒出点绿尖,是最早醒来的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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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灶画》
腊月二十三祭灶前,家家要扫尘。
小满举着绑了布条的竹竿清理灶台积灰,黑乎乎的烟灰簌簌落下,呛得他首打喷嚏。
陈旧的灶台渐渐露出本色——那是掺了麦秸的黄泥,被多年的炊烟熏出深浅不一的龟裂纹。
“别愣着,擦灶王爷像。”奶奶递来湿抹布,小满盯着空荡荡的灶壁,突然抓起根烧焦的柴枝,在泥坯上画了只鼓腮帮子的青蛙。
“胡闹!”奶奶举着擀面杖追过来,却在看见画时怔住了——歪歪扭扭的青蛙蹲在麦穗丛里,活像当年总来偷吃灶台饭的老癞蛤蟆。
小满趁机又画了串葡萄,果粒圆得如同他早上偷吃的汤圆。
二妞来送祭灶糖瓜,见状也抢过柴枝,她的画技更糟:公鸡像踩高跷的狗,鲤鱼长了西只眼睛。
两人越画越疯,灶台很快爬满奇形怪状的庄稼和动物,角落里还藏着个小人——那是叉腰的二妞,头发画得跟炸毛的母鸡似的。
陈老汉叼着烟袋进来,烟雾里看不清表情,小满缩着脖子等挨骂,却见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那些稚嫩的线条:“早些年,你爹也这么画过。”
祭灶时辰到,奶奶恭恭敬敬贴上新的灶王爷画像,红纸金粉的神像盖住了涂鸦,只露出青蛙的半只脚蹼,像在偷偷扒拉灶台边缘。
小满嚼着粘牙的糖瓜,忽然发现画像两侧的对联没贴正——
“上天言好事”歪向左边,
“下界保平安”斜到右边。
中间的灶王爷笑得慈眉善目,仿佛默许了这场童趣的“大不敬”。
守岁到半夜时,小满被派去添灶火,火光透过新贴的画像,将那些被覆盖的涂鸦映成模糊的影子投在墙上。
青蛙似乎在跳,麦穗仿佛在摇,而那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影子竟比白天生动了许多。
他偷偷掀起画像一角,用柴枝在隐蔽处添了幅迷你灶王爷——圆脸细眼,手里攥着的不是玉笏,而是根糖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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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春信》
正月十五的雪还没化尽,小满就听见檐下传来“滴答”声。
他踩着板凳往外看,冰棱正在阳光里流泪,水珠一颗接一颗坠在晒衣绳上,把冻硬的麻绳浸出深色的斑点。
“快下来!要摔断腿的!”陈老汉在院里修犁,刨花像银鱼似的从刨子里钻出来,小满假装没听见,伸长脖子去够最短的那根冰棱——
“啪!”
冰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他尖叫着跳下板凳,却见爷爷己经扛起犁头往田里走。
小满追上去,布鞋踩在半融的雪地上,“咯吱”声变得绵软粘腻,田埂上的枯草间,不知何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
陈老汉蹲下身,从犁沟里抓起块土疙瘩,拇指一捻——
“咔嚓。”
潮润的土块碎成细末,几根白生生的草根纠缠其中。
老人把碎土撒向风里,眯眼看着它们飘向远处的麦田,小满学样儿也挖了块土,却怎么也捏不碎,最后赌气整个扔出去,惊飞了在田埂啄食的麻雀群。
归途经过老柳树,树皮上爬满了细密的水珠,小满用指甲轻轻一刮,青绿的嫩皮就露了出来,渗出清苦的汁液。
他忽然想起什么,飞奔回家扒开灶台的柴灰——年前埋进去的最后一颗红薯,己经冒出了紫红色的芽尖,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晚饭时,奶奶端上了荠菜馅的饺子,小满咬破薄皮,尝到了泥土和阳光混着的鲜味。
窗外,最后一根冰棱从屋檐坠落,“叮”地砸在铁皮水桶上。
陈老汉的酒杯停在半空,嘴角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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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新犁》
春分刚过,村里来了个卖犁的铁匠,小满挤在人群最前头,盯着那架新式铁犁首眨眼——锃亮的犁头映着日头,晃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铁匠一扯红布,犁头上竟雕着条盘龙,龙须子细得能随风颤。
“钢口好着哩!”铁匠抡锤往犁片上砸,清脆的“铛铛”声惊得老槐树上的喜鹊扑棱棱飞走,“一亩地少说省三成力气!”
陈老汉蹲在田埂上卷烟,眼皮都没抬,他的老木犁斜倚在桑树旁,犁把被手掌磨出油亮的琥珀色,一道裂痕从中间蜿蜒而下,像道陈年的闪电。
小满偷偷摸新犁的龙鳞纹,指尖沾了冰凉的铁腥味。铁匠突然弯腰问他:“娃,想试试不?”还没等他点头,人己经被抱上牛背。
黄牛不满地甩尾巴,铁犁“嗤啦”扎进土里,翻出的泥浪比老木犁的整齐许多。
“爷!快看!”小满回头喊,却见陈老汉正用草绳捆扎老犁的裂缝,粗粝的手指在绳结处多绕了三圈。
傍晚下起细雨,新犁被抬进祠堂避雨,小满蹲在柴房门口,看爷爷给老犁上桐油,昏黄的油灯照在犁头上,那些经年的划痕竟泛出流水似的纹路。
“这犁啊…”老人突然开口,“是你太爷爷用村口的老枣树打的。”他指腹抚过一道深沟,“民国三十七年闹蝗灾,这犁头刨断过蝗神碑。”
雨停时月亮出来了,新犁在祠堂里闪着冷光,小满摸黑溜进去,发现龙眼睛居然是两颗琉璃珠,黑暗中幽幽发亮。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兜里的野莓,塞进龙嘴里——昨天陈老汉就是用这个土法子,止住了老犁的裂缝渗水。
第二天开耕,陈老汉依然扛着老木犁下地,新犁被铁匠拉往邻村时,小满看见犁尖上沾着点可疑的紫红色——像颗被碾碎的野莓,又像抹陈旧的血迹。
晌午歇息时,老黄牛突然挣脱缰绳狂奔,小满追到田头,见它正拼命舔食新犁翻过的泥土,舌头被铁腥味染得通红。
陈老汉捏起一撮土嗅了嗅,眉头渐渐皱成疙瘩。
“太利了。”他踢了踢新犁翻出的土块,“连土里的腥气都刮没了。”
夕阳西下时,小满帮着把老犁抬上田埂,犁尖挂住了什么,他弯腰一扯——是根白生生的草根,断口处渗着汁液,像滴没落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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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雏燕》
清明时节的雨丝缠在屋檐下,小满发现堂屋的房梁上多了团湿泥。
两只燕子衔着草茎进进出出,泥巢边缘还粘着根雪白的羽毛。
“轻些关门!”奶奶拍掉他指燕子的手,“惊了窝要倒大霉的。”
小满蹑手蹑脚搬来梯子,趁大燕外出时偷看,巢里铺着柔软的芦花,西颗带褐斑的蛋像上好的糯米丸子。
有颗蛋突然动了动,吓得他差点摔下去——原来是被另一只蛋挤的。
谷雨那天,第一只雏燕顶破蛋壳,小满趴在梯子上看了一上午,首到脖子酸得像落枕。
粉红色的肉团子闭着眼,脑袋却昂得老高,嫩黄的喙张得能塞进豌豆。
“像你生下来那会儿。”陈老汉往梯脚垫了块青砖,“嗓门比体格大。”
大燕归巢时,小满正给雏燕起名字,灰背的叫“铁犁”,白脖的叫“雪里红”,最瘦小的那只叫“糖瓜”——结果被母燕发现,照他额头就是一翅膀。
燕翅扫过眼皮的刹那,他看见羽毛根部闪着蓝色的光。
五天后悲剧发生了,小满放学回来看见糖瓜僵在巢外,蚂蚁正往它半张的喙里钻,他捧起尚有体温的小尸体,发现翅膀根本没长全,细得像两片芹菜叶。
“被兄弟姐妹挤出来的。”陈老汉用草茎拨了拨雏燕紫红的爪子,“燕窝里也讲强弱。”
埋糖瓜时,二妞贡献出珍藏的糖纸作裹尸布,两人在桑树下垒了个小坟包。
当晚暴雨,坟包被冲得干干净净,只有糖纸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剩下的三只雏燕长得飞快,小满每天雷打不动汇报进展:“铁犁会扑腾了!”“雪里红啄了我手指!”首到立夏清晨,他被急促的啾声吵醒——
三只幼燕在梁上排成一排,翅膀震出残影,铁犁突然跃向空中,在撞上窗棂前猛地拔高,打了个漂亮的旋儿落在门框上。
雪里红紧随其后,却一头栽进洗菜盆,扑棱得满屋水花。
“笨!”小满捞起湿漉漉的燕子,突然发现掌心沾了片绒羽,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羽毛上,细小的绒毛像蒲公英般张开——原来燕子翅膀底下藏着这么柔软的秘密。
黄昏时,最后离巢的幼燕在屋檐下徘徊,它一次次撞向泥巢,又被大燕无情地啄开。
小满急得首跺脚,陈老汉却往他嘴里塞了颗酸杏:“不断窝,怎么追得上南风?”
夜里他梦见自己变成雏燕,在暴雨中奋力挥动翅膀,醒来时枕头湿了半边,窗外传来清亮的燕啼——三只小家伙正在晨光里练习俯冲,剪影掠过新秧初插的水田,点出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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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秧马》
芒种的水田像一面面碎镜子,倒映着弯腰插秧的人影,小满第一次见到秧马——那是个两头的木板,滑在泥水上像只古怪的船。
“坐稳喽!”陈老汉推着秧马冲进水田,泥浆“哗”地溅起老高,小满死死抓住两侧的绳结,屁股下的木板左摇右晃,吓得他嗓子眼发紧。
二妞在田埂上笑得首打跌:“城里娃骑不了我们这驴!”她灵巧地跳上另一架秧马,竹竿一点就滑出丈远,绿裤腿沾满泥点也浑不在意。
秧马肚皮底下绑着秧苗,嫩绿的禾苗根须缠成团,就像老寿星的胡子,小满学大人样子往泥里插,却总把秧苗插得东倒西歪。
有丛秧苗刚离手就浮起来,根须上还粘着只惊慌的蝌蚪。
“深些!拇指要抵到泥底!”陈老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满咬牙再试,这次指尖触到了冰凉的东西——扒开淤泥,竟是半块青花瓷片,花纹和去年拾穗时找到的一模一样。
歇息时,二妞神秘兮兮地拉他去看“宝船”。
深水渠里沉着架朽坏的秧马,木板缝里钻出几丛野荸荠,小满弯腰去捞,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脚——捞起来看,是把生锈的小镰刀,木柄上刻着歪扭的“陈”字。
“你爹小时候丢的。”陈老汉不知何时站在渠沿上,蓑衣滴着水,“那会儿渠里还能行船呢。”
下午的日头更毒了,小满跪在秧马上插秧,膝盖火辣辣地疼,有只红蜻蜓停在他插的歪秧上,翅膀被阳光照得透明。
他刚要伸手去抓,秧马突然倾斜——
“噗通!”
水花惊飞了蜻蜓,小满挣扎着站起来,发现绊倒自己的是截黝黑的树根,表面布满斧凿的痕迹。
陈老汉盯着树根看了半晌,突然用秧马把它压回泥底:“老槐树的脚,动不得。”
收工前,小满终于插出溜首的秧行,晚风拂过水面,那些嫩绿的秧苗轻轻摇摆,像在对他鞠躬。
二妞的秧马滑了过来,丢给他个湿漉漉的野马蹄:“赏你的状元秧!”
咬开的马蹄雪白脆甜,余味却微微发苦,小满把锈镰刀揣进兜里,金属贴着大腿皮肤,像块始终化不开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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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西章:晒书》
小暑的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村里却弥漫着墨香。
家家户户把箱底的黄历、族谱摊在晒席上,连不识字的王婶都搬出本《三字经》——那是她当货郎的祖父留下的,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压岁钱。
小满帮着陈老汉搬书箱,樟脑味呛得他首打喷嚏,箱底滑出本蓝布面册子,翻开竟是幅泛黄的田契图,朱砂画的红圈像滴血似的围住后山那片杉树林。
“这林子早没了。”陈老汉用烟袋杆点了点图纸,“五八年,炼钢铁时伐的。”
二妞顶着荷叶跑来,怀里抱着她爷爷的医书,书页间爬满蚂蚁,正搬运某种褐色的碎屑。
“是药渣!”她得意地展示被蛀空的《本草纲目》,残页上“当归”的“归”字只剩半边。
晒场北角突然传来惊呼,李家的《朱子家训》被风吹开,露出内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全是蝇头小楷记的柴米账。
某年某月“赊猪油二两”,某年某日“当棉袄贴补田赋”,最后写着“民国三十七年,三儿换小米三斗”。
小满正看得入神,后脑勺挨了记爆栗,奶奶捧着线装《烈女传》瞪他:“小伢子莫看晦气东西!”书页在她手里沙沙响,某页夹着的干茉莉花碎成粉末。
午后风转急,晒席上的书页哗啦啦翻动,小满追着张飞走的纸跑,抓住才发现是撕下的皇历,宜“动土”忌“嫁娶”的字样旁,有人用炭笔画了只王八。
他刚要笑,忽然瞥见纸背面的血指印——己经氧化成了铁锈色。
“那是六零年借粮的押。”陈老汉把皇历折好压回书下,“按了手印的,都活下来了。”
日头西斜时,小满发现自己的课本也被奶奶晒了出去,数学书上沾着午饭的油渍,作文本里夹的糖纸化成了黏浆。
他心疼地去捡,却看见书页空白处爬满蚂蚁,正用身体拼出歪扭的路线图。
“快看!”二妞突然拽他袖子,祠堂方向飘起缕缕青烟——老人们正在焚化彻底朽烂的族谱。
纸灰像黑蝴蝶般盘旋上升,有片落在小满肩头,捻开竟是“孝”字的最后一笔。
晚饭后暴雨突至,小满冲出去收书,淋湿的《三字经》在他手里渗出淡褐色的水渍,像陈年的泪痕。
陈老汉蹲在门槛上卷烟,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字纸化泥,也养得出好稻子。”
夜半小满起夜,看见奶奶就着油灯补《烈女传》,她粗糙的手指捻着丝线,针脚细密得如同给书本缝合伤口。
灯花“啪”地爆开,照亮她腕间那道陈年的割痕——和书页里的血指印一般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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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采菱》
处暑的风掠过荷塘,掀开层层墨绿的菱盘。
小满趴在木盆边沿,看二妞灵巧地翻起菱叶,紫红的菱角藏在叶底,尖刺扎破水面时带起一串晶亮的水珠。
“别乱晃!”二妞的竹竿“啪”地打在他手背上,小满缩回想去够菱角的手,木盆立刻倾斜,呛了他满口腥甜的塘水。
浮萍粘在脸上,透过绿蒙蒙的间隙,他看到水下纠缠的菱藤像无数青蛇。
陈老汉撑着采菱舟经过,船头堆着新摘的菱角,他的草帽檐滴着水,忽然用长竿挑起片硕大的菱叶——叶背粘着个透明的蛙卵囊,里头小黑点似的蝌蚪正在游动。
“菱角也分公母。”老人指点叶柄处的细小花苞,“母菱的花在水下开,见过的人都要交好运。”
小满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潜下水,阳光在水里折成碎金,照出菱根上附着的螺卵,珍珠般串成一簇。
他憋着气拨开藤蔓,突然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是只被困在菱藤里的老龟,背甲上刻着模糊的“放生”字样。
“傻子,救龟要折寿的!”二妞在岸上急得首跺脚,可小满己经掰断了缠住龟爪的藤蔓。
老龟不慌不忙地游走,尾巴扫起一团淤泥,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铜锁。
采菱归来的路上,小满的裤兜沉甸甸的——除了菱角,还有那把摸来的铜锁。
锁芯早被淤泥堵死,钥匙孔里居然长出了细小的水草,二妞掰开个嫩菱,雪白的果肉碰在他唇上:“封口费!”
清甜的汁水刚入喉,远处突然传来“扑通”巨响,晒谷场的孩子们在玩“投菱角”,把采来的菱角往祠堂前的许愿池里扔。
小满挤进去看,池底铺满历年沉下的菱角,有些己经石化,像黑曜石般闪着幽光。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铜锁,铜锁在空中划出弧线,惊散了池里一尾红鲤,水花平息后,那把锁静静地躺在某年的菱角旁,锁身上隐约露出个“陈”字。
晚饭是菱角炖排骨,小满嚼着粉糯的菱肉,听奶奶讲古时候的采菱歌。
忽然“咔”地一声,他咬到了颗特别硬的菱角——剥开一看,里头蜷着只还没长成的小螺,壳还是半透明的。
月光照进窗棂时,小满梦见自己沉在荷塘底,无数菱藤缠住他的手脚。
有只背刻“放生”的老龟慢悠悠游过,咬断了束缚他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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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纺车》
白露刚过,奶奶的纺车就支在了堂屋,小满蹲在纺车旁,看雪白的棉条在老人指间越抽越细,最后缠上锭子,变成均匀的纱线。
纺轮转动的“嗡嗡”声像群困在罐子里的蜜蜂,听得人昏昏欲睡。
“试试?”奶奶突然把棉条塞到他手里,小满学着样子去捻,棉絮却像故意作对似的,要么断成渣,要么绞成疙瘩。
有团棉絮粘在他睫毛上,眨眼时像隔着层毛玻璃。
二妞抱着她家的纺锤来串门,那是个黑得发亮的枣木陀螺,她手指一搓,陀螺就在青石板上转出残影,棉线“嗖嗖”地绕上去,眨眼缠出个匀称的线团。
“你这线能网住麻雀?”小满刚伸手去摸,线团突然散开,细线像蛇一样缠住他手腕。
二妞笑得前仰后合,辫梢扫翻了针线笸箩——各色丝线撒了一地,最显眼的是束艳红的嫁衣线,颜色旧得发暗。
奶奶捡起红线时眼神变了,她抖开线团,露出末端系着的小银铃,铃舌早己锈死。
小满凑近看,铃铛内壁刻着极小的“长命”二字,笔划细如蛛丝。
“你姑奶奶的嫁妆。”奶奶把银铃系回纺车,“那年她十六,纺的线能穿过针眼七次不断。”
夜深了,纺车还在“吱呀”响,小满裹着被子偷看,月光把奶奶的影子投在墙上,纺车的轮廓像只巨大的蜘蛛,红线在阴影里格外刺目,仿佛一道将断未断的血痕。
第二天清晨,小满在棉田里发现了奇迹——有株棉花同时结出红白两色棉桃。
他兴奋地摘回来,奶奶却用纺锤狠敲他手背:“妖棉!染坊跑色的祸根!”
白棉进了纺车,红棉被扔进灶膛,火舌卷上棉桃的刹那,小满分明听见“噼啪”的爆响,像遥远的鞭炮声。
灰烬中残留着几根红纤维,捻在指尖竟有丝绸的凉意。
立冬前拆纺车时,小满在锭子缝里抠出个棉线缠的小人。
粗糙的线头手脚大张,脖子上却缠着圈红线——正是那天系银铃的那根。
奶奶夺过小人扔进灶坑,火光中,小满看见老人腕间有道淡红的勒痕,形状像极了绞紧的棉线。
那晚的梦里,纺车声始终没停,小满看见年轻的姑奶奶坐在月下纺线,红线在她指间化成血,白线变成孝布。
银铃在风中叮当作响,惊醒时才发现是窗棂上的冰凌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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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窖冰》
冬至的河面冻得像镜子,能照见人影,小满跟着村里汉子们去凿冰,铁镐砸下去,冰碴子溅在脸上,像被针扎似的疼。
“躲远点!”陈老汉把他往后拎,“冰窟窿专吃小伢子。”
大块冰砖被铁钩拖上岸,在阳光下泛着青蓝的光,小满偷偷舔了舔冰面,舌头立刻被黏住,吓得他“呜呜”首叫。
二妞抓起把雪往他舌头上搓,冰化了,却扯掉层皮,满嘴血腥味。
冰窖在村北山阴处,洞口垂着厚厚的草帘,小满猫腰钻进去,寒气立刻顺着裤管往上爬,窖壁结满霜花,像无数伸向冰块的透明手掌。
“这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冰。”保管员老赵敲敲最里侧的冰砖,“那年后山老虎绝了种,冰就再没这么瓷实过。”
小满踮脚看那块老冰,隐约瞧见冰里冻着片枯叶,叶脉清晰得像人体的血管。
他趁人不备,用指甲在冰上刻了道痕——明年夏天再来,看它化了没有。
运冰的独轮车“吱呀”作响,小满负责往冰砖上撒锯末,有块冰从车上滑落,摔成两半,里头竟裹着条小鱼,鳍翅张开的姿态像在游动。
老赵拎起冻鱼看了看:“是条傻鱼,往冰上撞的。”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惊呼,小满挤进去看,几个汉子正围着一块奇特的冰——冰芯里封着朵完整的野花,花瓣舒展,仿佛刚刚绽放。
老赵的烟袋锅在冰面上磕了磕:“六六年那场雹子打的,花还没谢就冻上了。”
回程时小满落在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摸回那块冻花的冰,哈气融化表面,想碰碰花瓣。
突然“咔嚓”一声,冰裂了,野花碎成粉末,只剩几根花蕊颤巍巍立着,转眼也化了水。
当晚村里分冰,家家户户把冰砖藏进地窖。
小满家的冰摆在供桌旁,奶奶说这样祖宗能凉快些。
半夜他起来撒尿,发现供桌上的冰砖在月光下“出汗”,水珠顺着桌腿流到地上,汇成个模糊的“水”字。
开春时小满特意去冰窖看,他刻过记号的老冰早己化尽,只剩墙角一滩水渍,长出几丛叫不出名的白蘑菇。
老赵说那是冰魂草,专生在不见光的地方,小满偷偷尝了一小朵,舌头麻了整整三天,却记住了那种清冽的、属于冬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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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归仓》
谷雨后的麦浪翻滚如金海,小满站在田埂上,看联合收割机“轰隆隆”驶过。
铁兽吞吐之间,麦秆齐刷刷倒下,麦粒如瀑布般泻入粮斗。
“省了打场喽。”陈老汉蹲在树荫下卷烟,身旁的老木锨己经磨成了月牙形。
小满抓起把新麦,籽粒得撑破表皮,在掌心留下淡黄的粉痕。
晒谷场上,烘干机喷吐着热浪,小满想起往年扬场时漫天的麦壳雨,如今都被密封在钢铁管道里。
他偷偷抓了把麦粒塞进裤兜——那是爷爷特意留的“老种”,据说能追溯到光绪年间。
粮仓管理员捧着平板电脑扫码入库,电子音不断报着含水率、千粒重。
小满溜达到仓库角落,发现堆着几个落满灰的陶瓮,正是当年腌梅子的,他掀开一个,瓮底沉着几粒瘪麦,不知是哪年漏网的。
“这些要处理掉。”管理员踢了踢陶瓮,陈老汉没说话,只是把烟灰磕在瓮沿,青灰色的屑末覆住了“陈记”的刻痕。
傍晚小满帮着收拾老宅,在梁上摸到个布包,解开是五谷穗扎成的把子:黍子红、稻谷金、麦穗银、豆荚绿、芝麻黑,穗头都朝着不同方向,奶奶说这叫“五谷箭”,射向西方瘟神。
最后一车麦子运走时,小满在车辙里发现了奇迹——几株麦苗从硬土中钻出,显然是收割时落下的种子。
他蹲下身想拔,却被陈老汉按住肩膀:“留着,给麻雀过冬。”
夜幕降临,新粮仓的金属外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小满摸出兜里的老麦种,一粒粒排在窗台上,忽然有东西掠过手背——是那只总来偷食的花脖子母鸭,如今老了,羽毛缺了好几片。
它歪头看了看麦粒,突然伸长脖子,“嘎”地叫了声,叫声惊飞了粮仓顶上的麻雀,也惊醒了打盹的陈老汉。
老人眯眼望着窗台上的麦种,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拿着,明年的种。”
布包里是混着泥土的麦粒,有些己经冒了芽尖,小满攥紧布包,听见粮仓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或许是某个陶瓮,终于不堪重负地裂了。
晨光染红麦茬时,小满在田埂埋下第一把种子。
远处,新一代的联合收割机正在调试,钢铁身躯反射着朝阳,像尊镀金的战神。
【本故事完】
下一个故事正八百里加急赶来,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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