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相府的亭台楼阁尽数吞没，唯有梓喜所居的“静思苑”内，一盏孤灯透过窗棂，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影。
房中，淡淡的药香与清幽的墨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病中闲读的假象。
梓喜披着一件素白色的夹衣，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正慢悠悠地翻着一本古籍。
她的面色依旧带着刻意为之的苍白，眉宇间却不见丝毫愁苦，反倒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清明。
这几日，她对外宣称被谣言所惊，心力交瘁，一病不起，连林先生的医状都送去了各家府邸，彻底断了旁人前来探视的念头。
然而，这病榻之内，却早己成了反击风暴的中心。
门帘被一只略显急切的手猛地掀开，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苏巧娘快步而入，甚至忘了先让丫鬟通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混杂着惊疑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梓喜！”她一开口，声音便不自觉地压得极低，仿佛怕隔墙有耳，“出事了！”
梓喜缓缓抬起眼帘，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好友写满焦急的脸上。
她并未起身，只是轻轻将书合上，动作从容不迫，淡然问道：“巧娘，何事如此惊慌？莫不是高若雪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
“不，不是她！”苏巧娘几步走到榻前，从袖中取出一封并未封口的信笺，递了过去，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是程砚秋！那个文正盟的领头人，他……他托人送来一封信，说……说他愿意为你作证！”
烛光下，信笺上那笔力遒劲的字迹清晰可见。
梓喜的眸光微微一凝，却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
她的指尖在光滑的楠木书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仿佛是某种精密仪器在校准的声响。
作证？
程砚秋，那个自诩清流，以笔为刀，掀起这场滔天舆论，恨不得将她钉死在叛国耻辱柱上的文人领袖，现在却要调转枪头，为她作证？
这简首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谬。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梓喜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讥讽的弧度，“黄鼠狼给鸡拜年，只怕不是安着好心。”
“我也觉得蹊明堂暗，必有蹊跷！”苏巧娘连连点头，将信又往前递了递，“可信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说，他读了《伪言再考》，又派人重新查证了所谓的‘证据’，发现其中错漏百出，自觉受人蒙蔽，被人当了枪使。他愿以文正盟盟主的身份，公开致信大理寺，澄清事实，还你一个清白。”
梓喜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纸上还带着一丝夜的凉意，她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中言辞恳切，痛陈自己“为虚名所累，为小人所惑”，字里行间充满了懊悔与急于弥补的迫切。
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或许此刻早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以为正义终将降临。
但梓喜不是。
她从这封看似真诚的信中，嗅到了一丝更加危险的气息。
“巧娘，你觉得，是什么能让一个自负到极点的文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做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甚至不惜自承眼瞎，自打嘴巴？”
梓喜将信纸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幽深地望着跳动的烛火。
苏巧娘蹙眉思索：“难道是……《伪言再考》真的点醒了他？我听说，那篇文章一出来，京中不少读书人都把文正盟当成了笑话。他或许是……扛不住压力了？”
“压力？”梓喜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意，“对程砚秋这种人而言，外界的压力只会让他更加固执，以证其风骨。让他低头的，绝不是区区几句嘲讽，而是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恐惧。”
她的手指在小几上缓缓划过，像是在描摹一张无形的棋盘。
“第一，我们的《伪言再考》精准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上。它并非谩骂，而是用他最引以为傲的‘考据’之法，将他的论调批驳得体无完肤。
这让他从一个‘为国除奸’的英雄，变成了一个‘治学不精’的笑柄。文人的名，比命还重。他必须挽回声誉。”
“第二，贵妇茶会上的风向变了。你放出去的话，让那些权贵之家开始怀疑文正盟的动机。
程砚秋或许不怕得罪我，但他怕得罪盘根错节的整个京城权贵圈。他背后若有支持者，此刻恐怕也开始与他切割了。”
梓喜顿了顿，端起旁边早己凉透的茶水，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的寒意。
“但这两点，都只够让他偃旗息鼓，远远不足以让他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反过来为我作证。这其中，必有第三个，也是最关键的原因。”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他背后的人，要弃车保帅了。”
苏巧娘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高若雪？”
“除了她，还有谁？”梓喜的她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于是，她需要一个人出来承担所有的罪责。
程砚秋，就是那枚最合适的弃子。”
“程砚秋何等精明，他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与其被动地被高若雪推出来当替罪羊，不如主动向我‘投诚’，寻求一线生机。
他为我作证，看似是帮我，实则是自救。他想用这份‘功劳’，换取我的谅解，换取我父亲顾相的手下留情。”
一番话，字字珠玑，瞬间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剖析得清清楚楚。
苏巧娘只觉得后背发凉，原以为是一线转机，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阴险的算计和博弈。
“那……那我们怎么办？”苏巧娘急道，“这封信，我们是接还是不接？接了，怕是个圈套；不接，又等于放弃了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
“圈套？”梓喜笑了，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莫测高深，“当然是圈套。他想借我之手，从高若雪的泥潭里脱身，顺便还能落个‘知错能改’的好名声，将自己从这场风波里摘得干干净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站起身，在房中缓缓踱步。
素白的裙裾在地上拖曳，悄然无声，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这场局，从高若雪挑起事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是简单的谁对谁错，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绞杀。
程砚秋想中途退场，还要全身而退，简首是痴人说梦。
“他想作证，很好。”梓喜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光芒，“但这证，该怎么作，何时作，由谁来作，却由不得他了。”
苏巧娘看着此刻的梓喜，只觉得她不再是那个困于病榻的柔弱闺秀，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即将发起总攻的将军。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大气场。
“你想怎么做？”苏巧娘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梓喜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封信，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纸背，看到了程砚秋那张惶恐又充满算计的脸。
“他以为他递过来的是一根橄榄枝，”梓喜的唇角，终于绽开一抹真正的、带着锋锐笑意的弧度，那笑容足以令黑夜战栗。
“但他不知道，他亲手递给我的，恰恰是我最需要的那把，足以斩断幕后黑手的利剑。”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捻起那封信。
“巧娘，去告诉送信的人。”
苏巧娘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
梓喜的目光在烛火中淬炼成芒，声音清晰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战鼓上的重锤。
“告诉程砚秋，他的‘诚意’，我收下了。但是，一封区区给大理寺的信，分量太轻了，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不要他的证词。”
苏巧娘一愣，满脸不解。不要证词？那要什么？
梓喜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一点点舔舐着边缘，将那些工整的字迹化为灰烬。
她的声音，在哔剥作响的火光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我要他的笔。我要他，以文正盟盟主的身份，亲笔写一篇……《伪言录》的忏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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