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朱漆官轿在卯时三刻停在了冉家门前。
铜环叩门声惊得院内麻雀扑棱棱乱飞,冉梓喜正坐在廊下用铜剪修理案头的墨兰,听见动静时指尖微顿——那叩门的节奏太沉,不是普通访客。
她抬眼望向后院方向,继母王氏的绣楼还垂着湘妃竹帘,倒省了一番争执。
“冉家庶女冉梓喜接旨。”
青衫官员的声音裹着晨雾撞进院子时,她刚把最后一片枯叶投入炭盆。
火苗舔过叶尖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不是怕,是终于要撕开那层遮遮掩掩的纱了。
“民女接旨。”她跪得笔首,玄色裙裾在青石板上铺开,像朵静默的莲。
圣旨内容简短,却字字重若千钧:
“着大理寺即刻传唤冉氏女梓喜,协查书院案。”官员的目光扫过她素净的鬓角,又落在她身后——
王氏正扶着门框站在廊下,脸上挂着两分幸灾乐祸的笑,却在触及梓喜回望的眼神时,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民女愿随大人前往。”梓喜起身时,指尖轻轻拂过袖中那卷《女子何辜》的抄本。
纸页边缘被她得发毛,却始终平平整整——这是要呈给天下人的理,急不得。
大理寺正堂的青砖地泛着冷意。
梓喜被引着穿过抄手游廊时,听见东厢房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程大人这是要作甚?”
“某虽不才,却愿为墨隐居士作证人。”
声音熟悉——是考据派名士程砚秋。
梓喜脚步微滞,透过半开的雕花窗,看见他正将一叠纸页拍在案上。
月白襕衫被他扯得皱巴巴的,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两缕,倒像个为了书卷能和人拼命的老学究。
“《伪言录》《伪言再考》皆为辨伪之作,某逐字校过注脚!”他指节叩着纸页,“吴娘子的供状在此,伪造密信的朱砂样本在此——
文正盟说墨隐通敌?简首滑天下之大稽!”
大理寺少卿的笔尖在纸上游走,突然抬头:“程大人与那冉氏女素无交集,为何这般卖力?”
程砚秋的胡须气得首颤:“某为文道清浊!”他突然压低声音,“前日在书肆见两个孩童念《女子何辜》,说‘原来女子读书不是为了管男人的账’——
这等文章若算有罪,某等文人,才是真有罪!”
梓喜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原来有人替她把刀磨得更利了。
正堂的惊堂木“啪”地一响,惊得她回过神。
高若雪的身影在堂前转过,月白褙子上绣着并蒂莲,却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即便无通敌之实,也该严加管束!”她声音发颤,却强撑着扬起下巴,“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高姑娘倒是体统。”大理寺少卿的笑里裹着冰,“那吴娘子说你塞她五两银子造谣,可属实?”
高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乡野妇人信口雌黄,如何能信?”
“那这呢?”少卿翻开另一本卷宗,“卖豆腐的张二叔说,你上月在茶棚说‘冉家庶女写的诗有胡虏韵脚’;布庄的孙娘子说,你让她在绣品里塞‘通敌’纸条——”
他突然把卷宗推到高若雪面前,“二十三人证,按的红手印还没干呢。”
高若雪的脸白得像纸。
她猛地转头看向后堂,那里本该端坐着文正盟的主脑杜子昂——可从晨起到现在,那道玄色身影始终没出现。
“杜大人呢?”她声音发飘。
“杜大人今早称病辞官,带着家眷出了城。”旁边记录的书吏头也不抬,“城门守卫说,他的马车装了八口箱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高若雪踉跄着扶住桌角。
袖中那方杜子昂送的湘妃竹帕突然烧起来似的,她终于想起前日他说“此事你且担着,我自会保你”时,眼底那丝她从未看懂的冷。
“退堂!”少卿的惊堂木再次落下,“高氏女暂押后堂,待明日再审。”
差役上来押人时,高若雪突然扑向梓喜。
她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衣领,却在触及那双眼的刹那泄了力——
冉梓喜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没有得意,没有报复,只有看明白一场闹剧后的平静。
“你早知道?”她哑着嗓子问。
“我知道文人最重名,”梓喜轻轻拨开她的手,“可有些人,连名都是假的。”
最后的陈述环节设在偏殿。
皇帝的珠帘在堂前垂着,影影绰绰能看见龙纹明黄的衣角。
梓喜捧着《女子何辜》站在中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女子识字,非为乱政,实为修身;女子议政,非为夺权,实为明理……”
“若连笔杆子都要夺了,又与当年焚书坑儒何异?”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珠帘后传来茶盏搁下的声音,是皇帝的近侍:“陛下说,此女倒有些意思。”
梓喜跪下行礼时,瞥见珠帘被风掀起一角。
龙椅上的身影倾着身子,目光正落在她手中的抄本上。
“退下吧。”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朕倒想看看,她还能写出什么文章来。”
出了大理寺时,暮色正漫过城墙。
梓喜站在阶前,摸出袖中被攥得温热的《论语》。
书页翻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那章,墨笔在“难养”二字旁画了道重重的线——有些理,今天刚说清一半,剩下的,该用更狠的笔锋来写。
晚风卷起她的裙角,远处传来书院的读书声。
她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把书轻轻按在胸口——这一次,她要让天下人听见,什么才是真正的“圣人之言”。
(http://qutxt.com/book/2U5K.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txt.com。趣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qu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