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划过血肉，火焰焚烧躯壳。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失去了力量，一瞬间就跌倒在了大地之上，本就极其接近的距离感让他们在跌倒后亲密地贴敷在了一起，刚才生死相搏的场景就像是一场错觉似得。
夏弥趴在楚子航的胸口，能听见他逐渐为微弱的心跳。
楚子航感受着身上的温暖，能看见她变得萎靡的神情。
从战斗开始后便再没有进行过对话的两个人，在油尽灯枯之后，在确认了对方再没有还击的能力后，在确认了自己再没有挣扎的余力后，才终于抵达了交流的可能。
“又赌输了啊师兄，看来我还真不是这块料呢。”
“赌博真是害人不浅，你也要牢记抵制黄赌毒哦师兄。”
夏弥勉强扬起一抹笑容，明明已经气若柔丝，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那样跳脱，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她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
楚子航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女孩，她身上的鳞片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逐渐崩落，重新变回了那副青涩的少女躯体，残留的那几寸锋锐的爪刃也因为虚弱而无法继续维持，露出她纤细的俏手。
再看不出一丝怪物的姿态。
“呀，看女孩子的身体看入迷了？”
“师兄真是坏心眼啊。”
见楚子航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夏弥嘲笑似地笑了两声，用虚弱不堪的手指戳了戳楚子航那鲜血覆盖的胸膛。
楚子航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中不含一丝。
夏弥的身体苍白得几乎变得透明，几乎可以看清如溪流般涌流在身体里的青色血管。艳红的血液如同刺眼的刻印在那苍白的身躯上攀爬蔓延，宛若一盏盏盛开的罂粟花一般，吞噬着她仅剩的生命，也绽放出了最后一丝的光彩。
“你快要死了。”
终于，他开口了，沉默许久以后对夏弥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对她死亡的预言。
不过这也大概算不上是预言。
充其量只是将真实发生的事情提前一些说出来罢了。
“师兄你不也是？”
面对楚子航那好似嘲讽一样的话语，夏弥没有生气，她的脸颊趴在楚子航的胸膛上，指尖有一点没一点地戳着那炙热的鲜血。
“你究竟是——”
见夏弥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得，楚子航终于忍不住了，他迫切地想要将那伪装后的面具给撕开，但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夏弥给打断了。
她的指尖轻轻地抵在楚子航的嘴唇上，带着一丝鲜血的铁锈味道。
“师兄你不是应该早就有答案了么？”
“我是初代种，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
说完后，她又轻佻地笑了笑，仿佛在讥讽一向聪明的楚子航怎么会询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那夏弥呢？”
楚子航的脸一偏，挣脱开了耶梦加得手指的束缚。
“当然是假的啦师兄。”
看着楚子航眼中深藏的情绪，耶梦加得笑了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
“你在难过什么？师兄要找到那个女孩其实从未存在过，不是么？”
她的语气虚弱而轻飘，宛若一缕划过天际的微风，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一般的空虚。
“双子楼里那个前台小姑娘也是你，对么？”
楚子航看着她已经维持不住黄金光芒的眼睛，脑袋里忽然一空，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追问道。
“对呀，师兄你不是还说过要带我去约会么？”
“明明说过会找到我的，可你还是没有来，说谎的人可不止有我一个人哦。”
看到楚子航到现在才反应了过来，耶梦加得也不由得愉快地哈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胸膛，用戏谑的口吻回应道。
“不止，对么？”
楚子航没有理会耶梦加得的调侃，被深藏于脑海中的记忆于此刻愈发的清晰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死亡的临近，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望起自己的一生，并从其中的几个节点里发现了同样的熟悉气息。
“我和你去过电影院。”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脑海中的面容却越发的清晰，那个记忆中的少女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在篮球场穿着啦啦队的清凉衣服，高声欢呼着为他们加油助威。
年少时的楚子航曾经邀请过这样一位啦啦队的少女去看过电影。
楚子航的眼中，夏弥的面容与她融合在了一起。
仿佛见到了那个在电影院里睡着后还流着口水，任由光影在自己脸上飞逝的少女。
听见楚子航的话语，耶梦加得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他居然能突破记忆的枷锁，重新回想起来一切。
她想将手放到脑后，把在战斗中变得散乱的发丝重新举起，再为楚子航编织出一个高马尾。
可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做不到了，耶梦加得只能趴在楚子航的胸膛上，轻轻地哼着他们都很熟悉的那一首歌，属于仕兰高中的校歌。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像当年一样对着楚子航加油助威，可当年她的妆容上带着闪闪亮片的眼妆，如今却被疲惫与鲜血所遮蔽了。
那双曾经比亮片还要耀眼的眼眸，在此刻也变得无比暗淡。
“我和你去过水族馆。”
看着，也许并没有看着，楚子航的眼神早已变得空洞，他或许早就看不见什么了，但脑海中的记忆却仍然在咆哮着。
他想起了那个炙热的夏日，想起了那栋被矗立在巨大梧桐树旁边的老房子，想起了那张散发着书香的木桌，与铅笔划在白纸上的沙沙声音。
楚子航想起了那个曾经和自己一同完成过论文的女孩，她是仕兰中学舞蹈团的团长。
想起了她曾经指着小海龟的尾巴哈哈大笑的模样。
楚子航的眼中，夏弥的面容与她融合在了一起。
耶梦加得将手指当做小人，在楚子航的胸膛上轻轻跳了起来，两根纤细的手指就像是她的小腿，在血色中跳出了一轮绝妙的轮舞曲。
“电影院，水族馆，还有——”
楚子航说到后边的时候咳嗽了两声，吐出了一滩鲜血，夏弥替他将最后的那个地方接了下来。
“摩天轮。”
“众所周知，摩天轮乃是和水族馆、电影院并驾齐驱的约会三大圣地哦。”
“楚子航同学，看来你还记得夏弥老师教过的东西嘛，学习精神不错哦。”
她摸了摸楚子航那头漆黑的头发，上边早已被灰尘与鲜血沾得黏糊糊的，但耶梦加得就好像完全不嫌弃的样子，一直，一直温柔地抚摸着。
楚子航眯着眼睛，好像回到那天的摩天轮之上，好像又经历了那一次脚滑后产生的意外。
好像再一次的，看见了那个脸颊红扑扑的，仿佛沐浴在盛开花海之上的姑娘。
她的眼睛闪亮亮的，就好像天上的星辰。
“为什么？”
楚子航低声说道，他没有给问题加上前缀，但耶梦加得知道他在询问什么。
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只是一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轻声说道。
“我在观察你。”
“观察你身上留有的奥丁的烙印。”
在楚子航想要接着询问的时候，耶梦加得就抢先将话继续了下去，仿佛是不想再让他花费仅剩不多的力气了一般。
“你到过他的尼伯龙根，去过的人就会有烙印，就像是你蒙着马的眼睛带马去一片草场，之后它还能循着记忆回去。”
“你去过奥丁的尼伯龙根，带有他的烙印，也就能再回去。”
“这个世界上曾经亲眼见过奥丁的人寥寥无几，你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成为他选择的人，我观察你，是想了解有关奥丁的事。”
“他是成功窃取过一丝命运，也许能够给这注定的该死命运增加些变数。”
耶梦加得柔声说出了一大堆，每说一句话都有鲜血从她口中涌出，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甚至连龙族的隐秘与自己的目标也毫不吝啬的告诉了楚子航。
“奥丁早就死了。”
“死在了八年前的雨夜里。”
楚子航的消息让耶梦加得的瞳孔一震，她在刹那间涌现了许多的疑问，为什么奥丁死去了，但自己依旧能感受到相似的气息，又为什么他的尼伯龙根至今都没有消失呢。
但她放弃了追问，毕竟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她再知道些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她只是自嘲似地笑了笑，然后说道。
“什么呀，那我不惜成本，甚至对你特意用了些魅力对着像像一块石头那样无动于衷的你进行不就毫无意义了么。”
“真让人有挫败感呐。”
“那是......么？”
楚子航的话语在中间停顿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过重的不得已，还是一种对夏弥的无奈。
“不要让我的挫败感更强烈啊啊。”
听到楚子航那真诚的，不带有一丝嘲讽意味的询问，耶梦加得却觉得自己好像输的更加透彻了。
她泄愤似得想要锤一下楚子航，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了，只能在上面轻轻敲了一下后说道。
“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类的事，起来就很笨拙啰。”
“龙族，也需要学习去成为人类么？”
“是啊。”
耶梦加得轻轻点了点头后接着说道。
“我们的每一次轮回都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开始，属于过去的记忆不会这么快就将我们淹没。”
“在最初的最初，一切的原点，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一个没有耶梦加得记忆的女孩。”
“那个如同白纸一般，混迹在人类社会中学习着如何成为人类的姑娘确实存在过哦。”
“这算什么......安慰吗？”
听到耶梦加得的回答，楚子航忽然有些恍惚，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了，他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缥缈，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又看见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学妹。
“是事实哦。”
夏弥趴在他的耳边说道，楚子航能感受到少女温热的血液从口腔里流淌到自己的耳畔中。‘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你默默观察过一个人么？看着他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篮，看着他站在窗前看几个小时雨，看着他在黑夜里流淌着鲜血与死侍搏杀。”
“有时候，你们明明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却莫名地觉得相互靠得很近。”
“但是这样的接近是一种错觉，无论那感觉是多么的强烈，我们之间都搁置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楚子航接着她的话说了下来。夏弥看着他，看着这个眼睛已经变得茫然的男人，与他一起将最后的话语说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
“最遥远的距离那样。”
他们说完后沉默了一会，最终又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音。
这算什么，明明嘴上说着遥远的距离，可这个答案却同时出现在了他们的话语里，就像是心连着心一样，这样的距离居然还能说得上是遥远么？
幽默的就像是最高级的黑色默剧一般。
“为什么不是路明非呢？他也去过奥丁的尼伯龙根，也同样的孤独。”
楚子航再一次询问了一遍为什么是自己的理由，也许是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可以和一位四大君王在心灵的层面如此接近，想要寻找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是那个唯一的特例。
夏弥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在那其中越发微弱的心跳。
“怎么可能是路明非呢，我甚至不会产生去观察他这种荒诞的想法。这已经不是在赌一个可能性了，简直就像是在寻求一个无意义的死亡。”
她顿了顿后，接着轻声说道。
“我们对他的感觉只有恐惧哦。”
“恐惧？”
是什么能让大地与山之王产生畏惧的情绪？
楚子航涨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但夏弥却先一步地拒绝了。
“我不想说。”
她的言语中透露着排斥，明明连关于奥丁和自己目标这样的隐秘都能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却在提及路明非的时候展现了好不掩饰的恐惧。
你究极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将大地与山之王吓得战栗？
楚子航在心中想到，他感受到了身上的夏弥正在虚弱的颤抖着。
他还有着最后一份力气，可以将最后的目光投向那个埋在巨龙胸口的暗金色人影，去猜想这个他信任了一辈子的朋友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
但他没有这样做。
只是缓慢却坚定地抬起了胳膊，将颤抖不止的夏弥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好。”
沉默的废墟之上，再没有了一丝战斗的气息，只留下了一缕平静的微风。
两道人影平静地躺在大地之上，面容平静地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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