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听完老祖奶的故事，一时都沉默了。天边露出晨光，映着他们的脸，有人低头叹气，有人偷偷擦拭着眼角。姜小芸为了保护村子，被土匪折磨，又被村民背叛，这样的遭遇让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赵晨盯着女尸，声音哽咽：“老祖奶，她、她就是姜小芸吧？”老祖奶缓缓点头，眼角的皱纹里满是哀伤。
王涛摘下眼镜，抹了把老泪，缓缓说道：“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冻毙于途……”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赵厚德红着眼眶蹲下身，伸手想触碰女尸，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咱们的祖辈，真是造了孽啊。”他的声音里满是愧疚，其他村民也纷纷点头，脸上写满了懊悔。
老祖奶抹了把眼角，声音愈发低沉：“那帮土匪没杀村里的人，却比杀人还狠啊。”她颤抖的手指划过女尸残破的衣襟，“村里十六岁以上的闺女，全被他们……糟蹋了。粮食、银钱，能搬的全搬空，搬不走的就放火烧。好好的村子，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火光中，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突然啜泣起来。赵晨看见村口王大爷蜷缩着蹲下，布满老茧的手掌死死捂住脸——他的奶奶当年就是在那场劫难后投了井。“我爹说，当时家家户户都在哭，哭声能把山震塌。”
老祖奶的拐杖敲了敲青石板，“可大伙儿不敢恨土匪，反倒怨小芸……说她惹来灾祸，要是早把人交出去，哪儿会落得这般田地。”
谁也没想到，半月后传来消息：那伙土匪全死在了三十里外的山坳里。“一百二十七个土匪，没一个留全尸。”老祖奶突然提高声音，“刀刃从喉咙划到肚脐，肠子拖在雪地里，伤口上还凝着冰碴子。最怪的是，现场没脚印，雪地上全是女人的头发丝，缠着刀把子打旋儿。”村民们面面相觑，都知道一定是姜小芸在为自己报仇。
“从那以后，怪病就来了。大夏天裹棉被还打摆子，皮肤下像有蚂蚁在爬。”老祖奶指了指女尸眉骨的刀疤，“抓挠起来不要命，能把自己胳膊上的肉一条条撕下来。”
当年第一个发病的，就是带头捆小芸的铁匠。他边抓边喊“冷啊冷啊”，可怀里的炭火烧得通红，能把胸口烫出泡。
“现在知道为啥得病了吧？”老祖奶突然说，在场所有人都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死在风雪里，遭了千刀万剐，这病就是她的怨气啊！”老人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怕冷，是她在雪地里咽的气；浑身痒，是她被刀割时的疼……咱们赵家村，欠小芸的债，该还了。”
赵厚德问：“那么是谁把她封在了泥塑里？”
“别急，听我说。这个故事的关键还没讲呢……”
老祖奶的母亲当年不过三十来岁，鬓角却己爬满白发，手里的铜铃一响，十里八乡的人都要尊称一声“仙姑”。她盯着村口每天都在增加的病患，整夜整夜地跪在土地庙前，最终咬着牙说出个法子：“三太子是降妖伏魔的正神，唯有借他的风火轮、混天绫，才能镇住这冲天的怨气。”
陆渊盯着女尸，突然开口：“她身上的伤口这么多，衣服却是完整的。难道是后来换的？”
老祖奶点点头，“当年土匪把她扔在雪地里，身子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是我娘带着几个婶子偷偷收的尸。”她指了指女尸领口的牡丹刺绣，“这是铁匠媳妇绣的，她说小芸这辈子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
“第二个问题，”陆渊摸了摸鼻子，“哪吒三太子为啥帮你们？明明你们是理亏的一方啊。”
老祖奶用拐杖敲了敲怪兽塑像的残肢，“我娘亲自画了副图做法时，龙首人身，脊背生着骨刺，不知是哪本古籍里记载的凶兽。把小芸的身子封在怪兽肚子里，只告诉三太子镇压的是上古恶兽，没提小芸半字。三太子脚踩怪兽，以为是在降妖除魔，哪儿知道底下是个被冤死的姑娘？”
“所以塑像每次翻新，你们都不敢碰怪兽的身子？”
“碰不得啊！”老祖奶颤巍巍地摆手，“每回刷漆都得念三遍《净坛咒》，生怕三太子看出底下压的是人不是兽。”
赵晨忽然想起母亲发病时抓挠胸口的模样，忍不住问：“那现在塑像破了，姜大姐的魂……”
老祖奶抚着女尸逐渐变得苍白的手腕，声音轻得像片雪：“塑像破了，三太子自然就知道，脚下的凶兽原来是人，他哪还会帮咱们拦着？”她望向哪吒残缺的神像，“小芸的魂在兽腹里困了百十年，如今锁链断了，是去是留，全看她自己……”
“都是你！砸了塑像，恶鬼又出来了！”赵厚德突然扑向陆渊，被赵小虎一把拉住。他通红的眼睛瞪着满地碎片，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娘刚才又开始口，血都渗出来了！”几个村民跟着附和，有人捡起半截断箭戳向陆渊：“赶紧把塑像封上！不然全村都得死！”
老祖奶突然用拐杖狠狠敲了下地面，银铃响声盖过嘈杂：“当年靠着欺瞒神明，封了她一百年。现在还封得住吗？”她转向赵厚德，浑浊的眼睛里烧着怒意：“你们摸着良心说，这病是陆教授带来的，还是咱们欠小芸的债该还了？”
人群顿时安静。赵晨看见父亲赵大山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姜小芸的衣角——那是他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关于“雪夜女鬼”的故事里，唯一没被妖魔化的细节。“当年把人当恶兽镇，现在又把无辜的人当灾星？”老祖奶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你们要再犯一次错，就等着三太子的风火轮烧了这村子吧。”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等着姜小芸的冤魂把我们一个个的都索了命去？”
老祖奶摇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
她拄着拐杖慢慢起身，脊背弯得像张弓，银铃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她没看吵吵嚷嚷的村民，只对着姜小芸的遗体轻轻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掌在白布上虚按了按，像是在抚平百年前的褶皱。拐杖点地时，青石板发出闷闷的回响，她一步步挪向庙门，靛蓝衣襟掠过破碎的门框，银铃的叮当声渐渐混进晨雾里。
走到门槛处，她忽然停住，浑浊的眼睛映着门框上未褪的红漆——那是三年前翻新时，她亲手领着年轻人刷的。“该还债了。”她对着空气喃喃一句，拐杖在地上划出两道浅痕，转身时银发在晨光里晃了晃，背影很快缩成个小点，消失在庙前的槐树影里。首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殿内的村民才惊觉，这位见证了百年恩怨的老人，连离开都像阵不愿惊扰亡魂的风，只留下腰间银铃的余韵，在空荡荡的庙内轻轻打转。
大部分人不再理会陆渊和王涛，纷纷回了家。另一群人却默默捡起了扫帚。赵大山蹲在哪吒断肢旁，用衣襟擦拭残片上的香灰，赵小虎和二栓子搬来梯子，试图扶正倾斜的神像。“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 二栓子的扁担头戳起块带朱砂的泥片，他突然对着女尸残骸鞠了个躬，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他们把姜小芸的遗体轻轻移到供桌上，用干净的白布盖上，又把破碎的怪兽塑像碎片拢成一堆——那堆石头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百年前被风雪掩埋的、本该属于这个姑娘的温柔。
庙外传来汽车发动的轰鸣，有一些村民带着全家离开了。他们希望抛弃“赵家村村民”这个身份之后，能够躲过姜小芸冤魂的纠缠。但不知他们是否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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