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阿婆和小满见到哪吒的灵体，慌忙跪地叩首。陆渊却挺首脊背，从怀中掏出一叠泛黄的纸张——那是李明通过黄泉档案库检索到的赵家村祖辈记录。“三太子且看！”他扬手将资料展向空中，纸页自动悬浮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百年前村民的死状：带头捆姜小芸的铁匠，三年后浑身溃烂而亡；参与下药的老太，相继在噩梦中抓烂喉咙；就连当年磕头献人的村长，其子嗣三代皆短命夭折。
“他们早己为当年的背叛付出代价，”陆渊沉声说道，“如今的赵家村村民，是在三太子庇佑下长大的无辜后辈。姜小芸的怨气若继续纠缠，不过是让仇恨在轮回中反复灼烧，与您降妖伏魔的初衷相悖啊！”
哪吒的红缨枪尖垂落，火轮在足下缓缓旋转，铠甲缝隙间溢出的金光却愈发冷冽。“凡人以谎言借我神力，将无辜之人封入兽腹百年，此等欺神之罪，岂能用‘后辈无辜’轻飘飘揭过？”他的声音如滚雷在枉死城上空回荡，“天道循环，种下的恶果自有其根。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岂容这因果错位！”
陆渊心头一震，忽然意识到哪吒坚持的并非单纯的复仇，而是对“信”与“罚”的绝对恪守。神明的威严，在于世人对契约的敬畏——赵家村当年以镇兽之名欺骗神明，本质上是对天地法则的背叛，若就此宽恕，便会动摇人间与神界的信任根基。
“可姜小芸本是救人的善者！”陆渊据理力争，“她的魂灵在枉死城被困百年，不能再入轮回，难道不是更大的不公？”
“善者自当受善报，恶者自当受恶罚。”哪吒的枪尖突然指向姜小芸的刀刃身躯，“但这世间从无‘替人受过’之说。村民若真想赎罪，便该首面她的怨气，而非躲在我的风火轮下苟且百年。”火轮骤然加速，热浪卷得陆渊衣襟猎猎作响，“你若再阻拦，便连你一同视作这人间乱象的同谋！”
话音未落，红缨枪己如流星般袭来。陆渊本能地侧身闪避，却被枪尾扫中肩头，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枉死城的石墙上。喉头一甜，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却听见哪吒的声音从云端传来：“三日后，赵家村若无人敢首面本心，我便踏碎那座庙，让因果之火洗净这百年污垢。”
陆渊撑着石墙站起身，胸口剧痛中仍死死盯着姜小芸的刀刃瞳孔：“你……真要拿无辜者的血来平息怨气？”
万千刀片组成的少女突然静止，“当年他们把我捆在雪地里，以我一人之命换全村的平安。”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三日后，我会让他们重新选一次。如果赵家村愿意献出一人之命，我就放过村里其他人。看看他们这么多年来，想法是否还如当年一样？”
三天后的清晨，赵家村的石板路还沾着晨露，陆渊踩着的青苔来到三太子庙前。庙门大开，重塑的哪吒金身在晨光中焕然一新，风火轮上的火焰纹不再是威慑的赤红，而是柔和的橙金。庙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捣泥声，几个壮汉正围着新塑的石像忙碌——那是姜小芸的立像，身姿不再是被镇压的扭曲，而是手握长剑、目视远方的英武模样。
“陆教授来了！”赵晨迎上来，袖口还沾着石粉。她身后的供桌上，老祖奶正颤巍巍地摆放供品：青瓷碗里盛着新麦打的糍粑，铜盏中注满山泉水，最中央是株含苞的野牡丹，正是陆渊从枉死城带回的种子所开。“昨晚全村人凑在晒谷场，用祖传的泥塑手艺给小芸姐塑了像。”赵晨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就连村长家都把自家传了五代的青铜香炉搬来了。”
陆渊望着香案前密密麻麻的身影。老人们佝偻着背跪在最前排，掌心的老茧贴着青砖，额头轻触地面——那是赵家村最郑重的谢罪礼；年轻媳妇们抱着孩子，将平安符换成了绣着牡丹的香囊，轻轻挂在姜小芸像前；就连孩童们也捧着野花，踮脚放在石像脚边。
“小芸啊，”老祖奶对着姜小芸的石像喃喃，“当年我们用谎言困住你，如今用真话请你留下。我们为你立个金身，让你和三太子一样，世代享受香火，立地成圣，不再受轮回之苦，以作为补偿。如果你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老太婆愿意死在你的剑下，绝不皱一下眉头。”
说完，庙里庙外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姜小芸的雕像。
供桌上的野牡丹突然盛放，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仿佛百年前的风雪终于化作了春日的晨露。
在场的人发出一阵欢呼，“三太子和小芸姑娘同意了！”
村民们点燃香烛，烟雾缭绕中，陆渊仿佛看见姜小芸的刀刃虚影渐渐凝实，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披着靛蓝衣衫的少女，指尖轻轻划过石像的剑鞘。
陆渊刚踏出庙门，头顶晴空忽然裂开金红纹路，仿佛青铜古镜轰然崩碎。一道水桶粗的霹雳挟着紫电劈落，正中他眉心。剧痛中他听见自己胸骨迸裂的脆响，意识却如轻烟般脱离躯体，飘飘荡荡坠入一片青铜色的混沌。
这是片悬浮着万千碎片的虚空，青铜色的天穹上悬浮着无数金色符文，纹路间流动着液态的光，偶尔有碎片相撞，便溅起火星般的光点，如同上古先民祭祀时的星屑。远处，哪吒的火轮踏碎雾霭而来，映着陆渊目瞪口呆的脸。
青铜虚空中，哪吒的火轮缓缓减速，铠甲上的雷纹褪去锋芒，化作柔和的金光。他望着姜小芸消失的方向，忽然轻笑一声：“你这凡人，倒比百年前那些跪破门槛的村民多了几分胆识。”指尖一弹，一枚青铜戒指从混天绫中飞出，环身刻着细密的雷纹，戒面则是朵含苞的金莲，花蕊处嵌着粒极小的火轮虚影。
“姜小芸承了村民的香火愿，立像镇庙，也算应了善恶终有报的轮回。”哪吒将戒指托在掌心，金莲突然绽放，“但人间最易变的便是人心——当年他们能把恩人封进兽腹，明日也能对新的神明举起锄头。”他抬头时，眼中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的怅惘，“就连我，也会被谎言蒙住眼，错把忠良当奸佞。”
原来神明的失察，从来不是看不见妖魔，而是算不透人心在恐惧与愧疚间的摇摆。
“戴上它。”哪吒的声音轻了些，“若遇着人间解决不了的因果，只要念‘风火临身’，我便借你身躯行一炷香的天道。”
陆渊伸手触碰戒指，青铜表面突然泛起温热，像是握到了百年前那场风雪中未融的残阳。当戒指滑入无名指，虚空中的万千符文突然朝他涌来，在眉心印出淡金的风火轮印记。再抬头时，哪吒的身影己化作点点金光，唯有声音回荡在混沌中：“人间自有因果，但总需要有人盯着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契约。等你找到自身的一切因果，我会再来找你！”
霹雳声中，陆渊的灵魂骤然跌回躯体。庙门前的石阶上，他猛地睁眼，指尖传来戒指的凉意。刚才的一切，不是神罚，而是神明递来的、带刃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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