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程
青砖墙上的弹孔还没来得及修补,李铁根己经扛着铁锹站在了废墟前。晨露打湿了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是经历过轰炸的乡亲们还没好利索的病根。他抬头望了望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恍惚间又看见三年前那个雪夜,游击队员小王就是在这片街口,用身体挡住了日伪军的刺刀。
"铁根哥,木料运来了!"身后传来二柱子的吆喝。十六岁的少年肩膀上压着两根碗口粗的松木,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李铁根赶紧迎上去接过木料,手指触到少年胳膊上狰狞的疤痕——那是去年日军扫荡时,为了掩护乡亲们转移被燃烧弹烫伤的。
"慢点,不急。"李铁根把木料靠在断墙上,"先去给张大爷送药,昨天配的烫伤膏该换了。"
二柱子应声跑开,蓝布褂子在断壁残垣间划出轻快的弧线。李铁根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三个月前日军投降那天,这孩子抱着死去的爹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却红着眼睛找到自己:"铁根哥,我想加入农会。"
废墟间渐渐热闹起来。赵木匠带着徒弟开始修复被烧毁的祠堂梁柱,他断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握着刨子,右手推得格外用力,木花飞溅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王大娘挎着篮子挨户送热水,她的儿子牺牲在解放县城的战斗里,如今篮子里总多带几个窝头,说是"给孩子们垫垫"。
忽然有人喊:"陈书记来了!"众人纷纷抬头,看见穿着灰布军装的陈望舒正从街口走来。她的棉布鞋底磨出了洞,绑腿上还沾着泥点,怀里抱着一卷图纸。这位曾经在城墙下张贴传单的女地下党员,如今是县里的民政委员。
"大伙儿歇会儿!"陈望舒扬声喊道,把图纸铺在临时支起的木板上,"这是新规划的街道图,咱们要在这儿盖学校、修水渠,还要建个织布厂。"
人群立刻围拢过来,手指在图纸上指点着。李铁根注意到,图纸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标记——那是当年他们秘密传递情报的老槐树位置,如今被圈成了广场。
"陈书记,这织布厂真能办起来?"赵木匠的声音带着颤音,他的小女儿就是在日军的"物资征集"中,被抢走做了慰安妇,至今杳无音信。
"能!"陈望舒的目光扫过众人,"昨天军区送来了五台纺织机,还有三位上海来的师傅。等厂房盖好,咱们妇女同志都能上工,挣的钱自己说了算。"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王大娘抹着眼泪笑了:"俺家丫头要是还在,准能当上好工人。"
李铁根蹲下身抚平图纸的褶皱,忽然发现图纸边缘有处淡淡的墨迹——那是陈望舒惯用的暗号标记,当年就是靠着这样的标记,他们才能在日军的封锁线下传递消息。他抬头看见陈望舒正在给二柱子讲解水渠走向,阳光透过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图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午后的祠堂里,农会成员们正围着煤油灯算账。昏暗的光线下,十几个泥腿子捧着账本,手指在算盘上打得噼啪作响。李铁根看着账簿上"春耕种子:23石""农具修复:17件"的字样,忽然想起西年前那个雨夜,他们就是在这间祠堂里,借着香火的掩护,清点从日军仓库里抢来的粮食。
"铁根哥,军属的口粮算好了。"会计老马推了推断了腿的眼镜,"张大爷家每月多两斗米,王大娘的织布机原料咱们先赊着。"
李铁根点点头,目光落在墙角的麻袋上。那里面装着新收的棉花,是乡亲们连夜摘的,准备送给军区的被服厂。去年冬天,就是这些棉花,裹着受伤的战士们熬过了最冷的日子。
忽然院外传来马蹄声,通讯员翻身下马,手里举着封信:"陈书记,军区急件!"陈望舒拆开信封,眉头渐渐蹙起。众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的手指捏紧了信纸。
"是好消息。"陈望舒忽然笑了,"上级给咱们派来工程师,要修水库了!明年开春,咱们这万亩旱地都能变成水田。"
欢呼声震得祠堂的瓦片簌簌作响。李铁根走出祠堂,看见夕阳正染红西边的天空,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那个牺牲的游击队员小王,总说胜利后要种一亩地的向日葵,"让咱们村天天像过年"。
晚饭时分,二柱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铁根哥,学校地基挖到东西了!"李铁根跟着他跑到工地,看见几个乡亲围着块石碑。月光下,"勿忘国耻"西个模糊的刻字渐渐清晰——那是日军占领时,教书先生偷偷刻下的,后来被炮弹炸成了碎片。
"把它砌在学校门口吧。"陈望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孩子们都知道,咱们是从什么样的日子里走过来的。"
李铁根点点头,伸手抚摸着石碑上凹凸的刻痕。掌心传来的粗糙触感,像极了当年握着步枪时的感觉。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是新教的《东方红》,稚嫩的声音在夜空中荡开,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第二天清晨,李铁根在祠堂的墙角发现了一束野菊花,插在一个破瓷碗里。他认得那是王大娘的手艺,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不远处,二柱子正带领着孩子们清理碎石,他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穿过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落在这片正在苏醒的土地上。
三个月后,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新落成的教室,李铁根站在走廊里,看着陈望舒给孩子们上第一课。黑板上写着"新中国"三个字,她握着粉笔的右手,曾经在刑讯室里被夹断过骨头,如今写出的笔画却格外有力。
窗外,赵木匠正在雕刻校门的匾额,王大娘带着妇女们晾晒新收的棉花,二柱子指挥着孩子们平整操场。李铁根忽然觉得,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身影,仿佛就站在人群里,正朝着他们微笑。
暮色降临时,他独自来到老槐树下,把写好的信塞进树洞里。这是他坚持了三年的习惯,告诉牺牲的战友们村里的新鲜事。今天的信上写着:"学校开课了,有五十三个学生。织布厂的机器转起来了,王大娘织的布得了奖。对了,二柱子说要报名参军,像你们一样保家卫国。"
晚风穿过树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遥远的回应。李铁根站起身,看见远处的水库工地上灯火通明,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他知道,那些曾经在暗夜里传递的火种,如今己经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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