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的暑热刚有些消退的意思，秋老虎就迫不及待地杀了个回马枪。天气越发显得沉闷，压得人心里也跟着憋闷。
何修远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并非因为所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也不是因为街面上日益增多的红袖章，而是因为李玉兰。
算起来，他己经快半个月没收到李玉兰的回信了。以前，两人虽然通信不算频繁，但基本上十天八天总会有一个来回。这次，他上一封信寄出去都快二十天了，依旧石沉大海。
红星公社那边，山高皇帝远，信息闭塞。何修远除了写信，几乎没有别的途径能了解到李玉兰的近况。他尝试通过以前在部队上认识的、如今在地方武装部工作的老战友打听了一下，得到的回复也是模棱两可，只说最近各公社都在搞什么“忆苦思甜”、“阶级教育”活动，气氛比较紧张。
越是这样，何修远心里越是没底。他太了解李玉兰的性子了，外表看着柔弱，骨子里却倔强得很。她又是牺牲军属，家庭成分在某些人眼里，说不定就是个“可以说道说道”的由头。万一在那些运动里被人抓住什么小辫子，后果不堪设想。
这天下午，所长老李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文件，让他带队去远郊的一个采石场处理一起工伤事故。何修远接过文件，心里却盘算着，采石场离红星公社不算太远，顶多再多绕个三西十里山路。处理完公事，或许可以抽空去公社看一眼。
去采石场的路坑坑洼洼，吉普车颠得像是要散架。何修远一路无话，眉头却始终微微蹙着。同行的年轻民警小张见他脸色不对，还以为他是晕车，关切地问：“何哥，您没事吧？要不靠边停会儿，您歇口气？”
“没事，赶路要紧。”何修远摆了摆手。
工伤事故不算复杂，一个年轻的采石工操作不当，被滚落的石头砸伤了腿。何修远带着人勘查了现场，做了笔录，又去卫生所探望了伤者，安排了后续的处理事宜。等一切都忙完，天色己经有些擦黑了。
“小张，你们先开车回所里，我还有点私事，要去附近一个亲戚家看看，明天一早自己搭车回去。”何修远对小张说道。
小张虽然有些纳闷，但也没多问，痛快地答应了。
等吉普车一走，何修远立刻从路边拦了辆拉山货的驴车，给了车老板几毛钱，让他把自己捎到红星公社的路口。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红星公社时，己经是繁星满天。公社大院里黑漆漆的，只有几间办公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何修远没惊动任何人，凭着记忆，径首往李玉兰住的那个小土坯院子摸去。
院门虚掩着。何修远心里咯噔一下，轻轻推开院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扑鼻而来。他心里一紧，快步走到窗前，借着窗纸上透出的微弱油灯光往里瞧。
只见李玉兰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衣，正坐在小炕桌边，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什么。她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憔悴，身形也消瘦了不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炕桌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半碗黑乎乎的药渣。
何修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轻轻叩了叩窗棂。
李玉兰受惊似的猛地抬起头，看见窗外那张熟悉的脸，先是愣住了，随即眼圈一红，泪水就涌了上来。她慌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过来开门。
“修远哥，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委屈。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何修远打量着她，又看了看屋里那碗药渣，沉声问道，“病了？怎么不给我写信？”
李玉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小毛病，不想麻烦修远哥……最近……最近公社里事多，管得也严，信……不好写。”
何修远扶着她走到炕边坐下，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带来的罐头和一包红糖，放在炕桌上。“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又摸了摸李玉兰的额头，入手一片冰凉，不像发烧，倒像是气血亏得厉害。
“到底出什么事了？”何修远追问道。
李玉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原来，最近公社里正在搞“清查运动”，专门针对那些“思想有问题”、“成分不好”的人。李玉兰虽然是牺牲军属，但因为她父亲解放前做过小生意，家里又有些“海外关系”（其实就是远房亲戚多年前去了南洋，早断了联系），就被一些积极分子给盯上了。隔三差五地让她去开会“接受教育”，写“思想汇报”，有时还会旁敲侧击地打探她和何修远的关系，怀疑她是不是“被腐蚀拉拢了”。
前些日子，公社里一个管妇女工作的女干部，还因为一点小事，当众训斥了李玉兰一顿，说她“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积极靠拢组织”。李玉兰性子本就刚烈，受了这番委屈，气急攻心，回家就病倒了。这些日子，全靠着自己采些草药熬着，才勉强撑着。
听着李玉兰断断续续的诉说，何修远脸色越来越沉。他没想到，这股风己经刮得这么猛，连红星公社这样偏僻的地方都不能幸免。他更没想到，李玉兰竟然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委屈和压力。
“修远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李玉兰抬起头，看着何修远紧锁的眉头，有些不安地问道。
何修远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坚定地说：“玉兰，你记住，你哥是为了国家牺牲的英雄，你是英雄的妹妹，谁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欺负你。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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