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棚的死寂，如同被冻结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疤脸汉子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像只被踩断了脊梁的癞皮狗，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哼。他那两个跟班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木桩旁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林默嚼碎了最后一点硬饼碎屑。粗糙的麦粉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饱腹感。他缓缓咽下，动作平静得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摔只是拂去衣角的灰尘。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裹着破布、依旧有暗红血渍渗出的赤脚上。风雪从棚顶的破洞钻入，卷起地上的草屑和污物。
这死寂被一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咳嗽声打破。角落里，那个断了腿的老兵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林默，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激动：
“小…小哥！好…好身手！”他喘着粗气，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蠕动的疤脸，“这…这王癞子…仗着…仗着赵头儿撑腰…专…专吸伤兵的血…该…该摔！”
老兵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微弱的涟漪。几个蜷缩在角落、同样被王癞子盘剥欺压过的伤兵，眼中也燃起一丝解恨的光芒，但更多的还是麻木和深深的畏惧。
林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老兵那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又扫过地上兀自呻吟的王癞子。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得意，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冰冷。
“规矩。”林默开口了，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冻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里的规矩，是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那两个僵立的跟班。
那两个跟班被他目光一扫，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一激灵！其中一个瘦高个儿，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开口：“规…规矩…就…就是…新来的…交…交‘地皮钱’…或者…或者有值钱东西抵…抵账…王…王头儿…管…管着药…药渣…和…和吃的…”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再不敢提“刀”字。
“药渣？”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就…就是…上面发下来的…金…金疮药…熬…熬剩下的渣滓…兑…兑点水…还有…发霉的…杂…杂粮饼子…”另一个矮胖点的跟班连忙补充，声音同样抖得厉害。
金疮药渣？发霉饼子？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就是红巾军的“抚恤”？这就是汤和口中“比冻死强”的所在？
他不再看那两个战战兢兢的跟班，目光转向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王癞子。
“你…你想干什么？！”王癞子对上林默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眸子，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色厉内荏地吼道，“老子…老子是赵均用赵头儿的人！你敢动我…”
“药渣。饼子。放哪？”林默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王癞子的耳朵里。他微微向前倾身，那双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寒潭，死死锁住王癞子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碾压下来！王癞子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废话一句，眼前这个煞星会毫不犹豫地像摔破麻袋一样再次把他砸进地里！
“在…在…在那边！”王癞子惊恐地指向棚子最里面、一个用破草席勉强遮掩的角落，“木…木头箱子…锁…锁着的…钥匙…钥匙在我…我怀里…”
林默站起身，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走到王癞子身边，蹲下。王癞子吓得浑身筛糠，闭着眼，不敢动弹。林默伸手，在他油腻的皮袄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把黄铜钥匙。钥匙冰冷，沾着汗渍和污垢。
他不再理会地上如同烂泥的王癞子，拿着钥匙，径首走向那个角落。掀开破草席，露出一个半人高、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木箱。铜锁锈迹斑斑。他用钥匙打开锁，掀开箱盖。
一股混杂着劣质草药、霉变谷物和血腥气的恶臭扑面而来！
箱子底层，是黑乎乎、湿漉漉、如同烂泥般的草药渣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上面，胡乱堆着十几个硬邦邦、长着灰绿色霉斑、比石头好不了多少的杂粮饼子。
这就是维系着这片棚子里近百条残喘性命的“供给”。
林默沉默地看着。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他伸出手，拿起一个最上面、相对霉斑少一点的饼子。入手冰冷坚硬，散发着不祥的气味。他没有吃，只是拿着它，转身，走回老兵所在的角落。
在老兵惊愕、茫然的目光中，林默将那冰冷的、发霉的饼子，塞进了他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里。
“分。”林默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意味。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几个同样气息奄奄、眼巴巴望着的重伤号。
老兵捧着那冰冷的饼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抖得厉害。他看着林默那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施舍意味、只有纯粹命令的眼睛，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挣扎着用颤抖的手，开始艰难地掰开那坚硬如石的饼子。
林默不再看他们。他走到那个装着药渣的木箱旁，蹲下身。他无视那刺鼻的恶臭，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些粘稠、散发着微弱草药气息的药渣。然后，他走向不远处一个腹部伤口流脓、高烧呓语的年轻伤兵。
那伤兵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伤口处的破布早己被脓血浸透，散发着恶臭，蝇虫嗡嗡飞舞。林默蹲下身，动作异常沉稳。他撕开伤兵伤口上那肮脏的包扎布，露出下面流脓、边缘发黑的狰狞创口。脓血混合着坏死的组织，触目惊心。
“摁住他。”林默头也不抬，声音冰冷地吩咐。
旁边一个相对清醒些的伤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死死摁住那高烧伤兵挣扎的上半身。
林默用破布蘸着冰冷的雪水（没有干净水），仔细地、尽量轻柔地擦拭掉伤口周围大块的脓痂和污物。恶臭扑鼻，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他将捧来的药渣，厚厚地敷在清理过的创面上。动作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做完这一切，他用干净的（相对而言）破布条，重新将伤口仔细包扎好。虽然简陋，但至少隔绝了污秽和蝇虫。
“水…水…”伤兵在昏迷中发出微弱的呓语。
林默沉默地解下自己冻硬的水囊，拧开塞子，小心地凑到伤兵干裂的唇边，滴入几滴带着冰碴的水。
整个伤兵棚，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雪在棚顶呜咽，伤兵痛苦的呻吟，以及老兵掰饼子时发出的“咔嚓”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沉默、瘦削、动作却异常沉稳精准的身影上。他不再是一个闯入者，更像是一块投入绝望泥潭的、冰冷而坚硬的石头。
王癞子那两个跟班，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一丝…复杂。瘦高个儿犹豫了一下，畏畏缩缩地走到木箱边，学着林默的样子，捧起一些药渣，走向另一个哀嚎不止的伤兵。矮胖子也默默地拿起一个发霉饼子，用力掰开…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变化，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棚子里，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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