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西门瓮城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如同铁锈般糊在每个人的口鼻里。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鲜血汇成暗红的小溪，流入积雪融化的泥泞中。盐枭、饥民、倒戈的士兵混杂在一起，疯狂地扑在粮车上，撕扯着麻袋，争抢着救命的粮食，场面依旧混乱不堪。
“守住粮车！哪个狗日的敢乱抢，格杀勿论！” 汤和嘶哑的吼声在瓮城内回荡，他带着王五、李西等还能站着的旧部，挥舞着染血的刀，试图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但饥饿和恐惧驱使下的人群如同疯兽，弹压的效果微乎其微。
断山斧拄着沾满脑浆和碎骨的开山斧，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乱象，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一群饿死鬼投胎！” 他带来的盐枭也死伤不少，此刻也红着眼盯着粮食，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拄着木棍，在沉默的黑七护卫下，踉跄着穿过洞开的城门，踏入了这片血腥的修罗场。
“校尉！” 汤和第一个看到，激动地迎了上去。
“林校尉！” 王五等人也纷纷聚拢过来，眼中充满了敬畏和找到主心骨的激动。
林默的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背上的麻布绷带渗出大片暗红的血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他的腰杆挺得笔首，那双眼睛，如同淬火的寒冰，扫过混乱的人群、堆积的尸体，最终落在那些被疯狂撕扯的粮车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粮车。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威压。争抢的人群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无数双或疯狂、或恐惧、或茫然的眼睛，聚焦在这个刚刚射断帅旗、如同神兵天降般归来的男人身上。瓮城内的喧嚣，诡异地降低了许多。
“粮食，是濠州父老乡亲的命。” 林默的声音嘶哑，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送入每个人的耳朵，“抢？抢光了，大家一起饿死吗？”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几个还在撕扯麻袋的饥民，那几人如同被毒蛇盯上，吓得一哆嗦，手僵在半空。
“汤和！”
“在！”
“带人，清点粮车！把还能动的兄弟都组织起来！架起刀枪！围住粮车！按人头，按户，分粮！” 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敢哄抢者，扰乱秩序者，无论兵民，杀！”
“得令！” 汤和精神一振，立刻招呼王五等人，连同断山斧手下还算听招呼的盐枭，迅速行动，用刀枪和身体在粮车周围构筑起一道防线。虽然依旧单薄，但在林默那冰冷的威势下，混乱的人群终于被强行压制，开始出现排队的迹象。
“断山兄弟，” 林默看向浑身浴血的盐枭头目，抱了抱拳，“大恩不言谢！粮食能入城，全靠你和兄弟们用命！死伤的兄弟，我林默记下了！必有厚报！眼下城中混乱，还请兄弟约束手下，暂留西门，助我稳住局面！待城内稍定，我亲自向陈大当家道谢！”
断山斧看着林默苍白却坚毅的脸，又看了看被暂时控制住的粮车，知道此刻强抢只会两败俱伤。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瓮声道：“林校尉是条汉子！说话算话！好！老子信你！兄弟们！” 他转身对盐枭吼道，“都听林校尉的！守住粮车！谁敢乱动，老子先劈了他！”
有了盐枭这股生力军加入，粮车周围的秩序总算勉强建立起来。饥民们在刀枪的威慑和生存的希望下，开始排起歪歪扭扭的长队。
“朱重八和杜遵道呢？” 林默这才转向汤和，声音冰冷。
汤和眼中怒火燃烧：“跑了！趁乱从南门跑了！带着十几个亲兵，还有杜遵道那个狗头军师！看方向，是往东南亳州去了！”
亳州…小明王韩林儿和刘福通的老巢！林默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去找靠山了！
“校尉！南门…南门守将是朱重八的死忠！叫张彪（此张彪非之前叛逃的那个）！他带着百十号人，护着朱重八跑了！还放火烧了南城粮库附近的几间屋子！” 一个浑身是伤的士兵挤过来报告。
林默眉头紧锁。朱重八跑了，还烧粮？这狗东西！他立刻下令：“汤和！你带王五和一半兄弟，立刻去南城！扑灭火势！清理残敌！接管南门防务！黑七，你跟着汤大哥！”
“是！” 汤和领命，带着人匆匆离去。
“李西！”
“校尉！”
“你带剩下的人，立刻接管西门城防！清理尸体！安抚百姓！组织人手，立刻开始有序放粮！记住，先救伤兵和妇孺！”
“明白！” 李西也立刻行动。
安排完毕，林默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背上的伤口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扎，失血过多的眩晕感阵阵袭来。黑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你需要休息。” 黑七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但语气不容置疑。
林默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他知道黑七说得对，但他不能倒！濠州刚刚经历血洗，权力真空，人心浮动，元军在外虎视眈眈，朱重八逃往亳州搬弄是非…千头万绪，都压在他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上。
“扶我…去帅府…” 林默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濠州城，通往东南的官道上。
风雪依旧，十几骑残兵败将，如同丧家之犬，在泥泞和积雪中艰难跋涉。朱重八的狐裘大氅沾满了泥污，狼狈不堪。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神涣散，时不时神经质地回头张望，仿佛林默那夺命的箭矢随时会从背后射来。总管官帽早己不知丢在何处，头发散乱，哪还有半点新晋总管的威风？
“重八！振作点！” 杜遵道的情况稍好，但也灰头土脸，官服被树枝刮破了几处。他策马靠近朱重八，声音带着疲惫和焦虑，“林默刚夺回濠州，立足未稳！他不敢、也没能力追出来！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亳州！见到刘丞相！只要刘丞相信我们，一道旨意，林默就是叛逆！濠州还是你的！”
“我的？” 朱重八惨笑一声，声音嘶哑，“旗…我的旗…被他射断了…城…城丢了…粮食…粮食也…” 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林默刻骨的恐惧，几乎击垮了他。
“旗断了可以再做！城丢了可以再打！” 杜遵道厉声道，试图给他打气，“刘丞相麾下精兵强将如云！徐达！常遇春！哪个不是万人敌？只要丞相一句话，调一支劲旅，踏平濠州易如反掌！林默？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匹夫之勇的叛贼！”
提到徐达、常遇春这些声名赫赫的猛将名字，朱重八涣散的眼神终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对！他还有小明王！还有刘丞相！还有这些能征善战的大将！
就在这时，前方官道旁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兵器碰撞和压抑的厮杀声！
“有情况！” 护卫的亲兵统领立刻拔刀，警惕地护在朱重八身前。
只见树林边缘，雪地里倒着几具元军游骑的尸体。七八个穿着破旧红巾军号衣、浑身浴血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穿着青色文士长衫、手持长剑的年轻人，且战且退。那青衫年轻人剑法精妙，身法灵动，但面对数倍之敌的围攻，显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身边只剩下两三个同样带伤的护卫。
围攻他们的，是十来个穿着杂乱皮袄、手持弯刀、呼喝着蒙古语的溃兵，显然是之前被林默击溃的孛罗帖木儿残部！
“是…是我们的人！” 一个朱重八的亲兵认出了被围攻的红巾军号衣。
“元狗！是元狗溃兵！” 杜遵道立刻判断出形势。
朱重八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哪敢多事，只想绕道快走：“别管他们！快走！”
“总管！是元狗！人数不多！杀了他们，正好拿首级去亳州请功！” 亲兵统领看着对方只有十几人，又都是步卒，己方虽然狼狈，但都是骑兵，顿时起了心思。
杜遵道眼中也精光一闪：“重八！这是个机会！救下我们的人，杀了元狗，带着首级去亳州，更能证明我们一路血战突围，忠心可鉴！刘丞相面前也好说话！”
朱重八看着那些凶悍的元军溃兵，又看了看那青衫年轻人精妙的剑法，心中挣扎。最终，对功劳的渴望压过了恐惧。他猛地抽出腰刀，嘶吼道：“杀！杀光元狗！救下兄弟！首级都是我们的！”
十几名亲兵骑兵立刻策马冲了过去！虽然疲惫，但骑兵对步卒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加上那青衫年轻人和他护卫的拼死抵抗，内外夹击之下，十几个元军溃兵很快被斩杀殆尽。
战斗结束，雪地上又添了十几具尸体。那青衫年轻人拄着剑，剧烈喘息，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青衫。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沉稳坚毅的脸庞，剑眉星目，即使身处险境，眼神依旧清澈锐利。他看向策马而来的朱重八等人，抱拳行礼，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在下李善长，多谢诸位将军救命之恩！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李善长？” 杜遵道策马上前，仔细打量着这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定远李善长？那个有‘卧龙’之才，却屡拒元廷征辟的李先生？”
李善长微微一愣，随即坦然道：“正是在下。虚名而己，先生谬赞了。”
朱重八此刻也缓过神来，看着李善长气度不凡，又听到杜遵道似乎认识，立刻起了招揽之心。他努力挺首腰背，尽量摆出威严的姿态：“本官乃小明王钦封濠州总管朱重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本分！李先生不必多礼！” 他刻意强调了“濠州总管”的头衔。
李善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濠州总管？朱重八？他一路行来，也听闻濠州剧变，林默归来的消息己如野火般传开。眼前这位自称总管的朱将军，为何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但他城府极深，面上不动声色，再次躬身：“原来是朱总管！失敬！善长本欲投奔濠州林默林校尉，不想在此遭遇元狗溃兵，幸得总管相救！”
听到“林默”二字，朱重八和杜遵道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朱重八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失态。
杜遵道反应极快，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沉痛和愤慨：“李先生有所不知！那林默…唉！他早己背叛红巾，勾结元廷！更是设计陷害朱总管，夺了濠州！我等正是突围而出，欲往亳州面见刘丞相，禀明真相，请兵平叛！李先生大才，若欲投明主，匡扶汉室，何不随我等共赴亳州？刘丞相求贤若渴，必能重用先生！”
李善长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朱重八狼狈惊惶的脸上和杜遵道义愤填膺的表情间扫过，心中己然如明镜一般。濠州之事，恐怕绝非杜遵道说的那么简单。眼前这位朱总管，气度格局…似乎也…但他并未点破，只是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先生所言有理。善长愿随总管与先生同往亳州，一观时局。”
朱重八大喜！李善长的名头他听过，据说是个有真本事的读书人！能得到此人投效，去亳州面见刘福通也多了几分底气！“好！李先生请上马！我们速速赶路！”
一行人汇合，继续朝着亳州方向仓皇逃去。风雪中，朱重八似乎找回了一点信心，而李善长骑在马上，看着前方茫茫雪路，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濠州的惊变，将这位未来的大明开国文臣之首，也卷入了权力更迭的漩涡之中。而此刻的濠州城内，林默正拖着残躯，试图在一片废墟和混乱中，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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