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窖深寒与募兵旗扬
濠州城,总管府地窖。
阴冷,潮湿,弥漫着陈年谷物和泥土的霉味。几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这片地下空间,映照着堆积如山的粮袋——那是陈三刀送来的五千石救命粮。汤和、王五举着火把,脸色却比地窖的墙壁还要难看。
林默裹着厚实的皮袍(从朱重八逃跑的房间里翻出来的),背上的剧痛在虎狼药的压制下暂时蛰伏,但药力带来的灼热感让他额头布满细汗,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强撑着精神,看着汤和手中捧着的、刚从粮堆深处挖出的几袋粮食。
袋子被撕开,流出的不是的谷粒,而是散发着刺鼻霉味的、灰黑色结块的粉末!更令人心寒的是,扒开这些霉变的表层,底下露出的,是掺杂了大量沙石、甚至腐烂草根的劣质谷物!根本不能吃!
“校尉…不止这几袋!我们抽查了十几处,靠近外围的还好,里面…里面至少三成都是这样的!”汤和的声音带着愤怒和绝望的颤抖,他抓起一把掺着沙石的“粮食”,“这…这连喂牲口都不够!陈三刀!他娘的耍我们!”
王五眼睛赤红,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墙上:“狗日的盐枭!疤脸兄弟和那么多弟兄的命,就换了这些玩意儿?!老子带人去卧虎寨,剁了陈三狗!”
地窖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愤怒、被欺骗的屈辱、以及对城内几万张嗷嗷待哺的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所有人淹没。连一首沉默如影的黑七,眼神也锐利了几分。
林默没有说话。他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那掺着沙石的霉粮,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用力攥紧,粗糙的沙粒硌着手心,劣质谷物从指缝簌簌落下。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早就该想到的。陈三刀是什么人?纵横江淮、连元军都奈何不得的盐枭巨擘!他怎么可能做亏本买卖?五千石粮食,换一个孛罗帖木儿的人头和一个空头承诺?他林默,在陈三刀眼里,恐怕只值这个价!甚至,这劣粮本身,就是陈三刀对他的一种警告和试探——看你林默有没有本事,把这盘死棋下活!
“剁了陈三刀?”林默的声音嘶哑,在寂静的地窖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然后呢?让濠州几万人,跟着我们一起饿死?让元军不费一兵一卒,看着我们自相残杀?”
王五被噎住,张着嘴说不出话。
“汤和,”林默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尘土,眼神锐利如刀,“立刻把所有能吃的粮食,全部筛出来!一粒沙子都不能有!组织人手,日夜不停!优先供应守城将士和能干活的人!妇孺老弱的口粮…减半。”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减半?!”汤和失声道,“校尉!那点粮本来就不够,再减半…会死人的!”
“不减半,大家一起死!”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守城的兄弟饿着肚子,拿什么挡元军的刀?没人去筛粮、修城、巡逻,这城还能守几天?妇孺老弱…熬着!熬到我们找到新粮!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勒紧裤腰带!想死,现在就可以出城!”
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汤和看着林默眼中那燃烧生命般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冰冷,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我亲自盯着筛粮!”
“王五!”
“校尉!” 王五挺首腰背。
“带上你的人,立刻出城!”
“出城?!”王五一愣。
“对!出城!”林默眼神如同鹰隼,“元军溃兵、朱重八的溃兵、还有那些趁火打劫的流寇!他们手里有粮!有牲口!去给我‘借’!方圆五十里,扫!告诉他们,濠州林默,借粮度荒!秋后…十倍奉还!若不肯借…”林默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刮骨的寒风,“就告诉他们,我林默的刀,认得路!”
“借粮?”王五眼中瞬间爆发出凶悍的光芒,“明白!借!老子一定‘借’回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带着人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地窖。
“黑七,”林默转向身后的影子,“玄影…有没有办法,弄到粮食?或者…找到新的粮源?任何代价!”他知道这是与虎谋皮,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黑七沉默片刻,声音毫无波澜:“有。但代价,你未必付得起。而且,远水难救近火。”
“什么代价?”林默追问。
“日后,玄影要你杀一个人。”黑七的目光深邃,“一个…现在说了你也不会答应杀的人。”
林默心中一凛。玄影果然有所图!而且图谋甚大!但他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解濠州燃眉之急,只要不违背我林默的底线,人,我杀!”
“好。”黑七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地窖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地窖内只剩下林默一人。他扶着冰冷的粮袋,剧烈地喘息着,虎狼药的效力似乎在快速消退,背上的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神经。冷汗浸透了内衫。他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劣粮,如同看着一座随时会崩塌、埋葬所有人的坟墓。
濠州,还能撑多久?
亳州城外,二十里铺。
冬日的原野一片萧瑟,残雪覆盖着枯黄的草甸。一面简陋的“朱”字大旗插在官道旁的空地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支着几个破旧的帐篷,几十个穿着杂乱、面有菜色的汉子围在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旁,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滚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这就是朱重八“募兵讨逆”的营地。
气氛沉闷而压抑。招募的“兵”,多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和附近溃散的红巾军散兵游勇,只为了一口吃的。五百石粮食,一千两银子,听着不少,但招募人马、购买兵器、维持营盘,如同杯水车薪。几天下来,只聚拢了不到百人,还多是老弱。
朱重八裹着一件半旧的皮袄,站在营门口,望着官道尽头,眉头紧锁。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心里的憋屈和焦虑。李善长站在他身侧,神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营地内外。
“李先生,”朱重八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甘,“这样下去不行啊!招不到能打的兵,就凭这些人,怎么打回濠州?怎么对付林默那个煞星?”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射断帅旗的惊世一箭,心有余悸。
李善长捋了捋短须,声音沉稳:“将军稍安勿躁。募兵非一日之功,尤重人心。眼下粮饷不足,强兵悍卒自然不愿投效。然,将军有小明王钦命,有刘丞相手令,此乃大义名分!此其一。”
他顿了顿,指向营地内外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其二,乱世之中,活命最大。将军若能让他们看到活路,看到希望,纵是老弱,亦可成军!关键在于,如何让他们信服,如何让他们觉得跟着将军,比西处流浪等死强。”
朱重八听得似懂非懂,急切地问:“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整肃军纪,同甘共苦,明定赏罚。”李善长吐出十二个字,“将军请看。”他指向营地内。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红袄、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一个负责分粥的小头目面前哭求:“军爷…行行好…再给半勺吧…孩子快不行了…”
那小头目(是朱重八从亳州带来的一个老兵油子)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妇人:“滚!一人就一勺!没看老子都没吃饱?再啰嗦,连这勺都没有!”
妇人被踹倒在地,孩子摔在一旁,发出微弱的哭声。周围的流民敢怒不敢言。
朱重八看得火起,正要呵斥。李善长却抬手制止了他,自己大步走了过去。
“住手!”李善长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扶起那哭泣的妇人,又小心抱起地上的孩子,检查了一下。孩子瘦得皮包骨头,额头滚烫。
李善长转身,冷冷盯着那老兵油子:“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队?”
老兵油子认得李善长是朱将军身边的“先生”,有些发怵,但还是梗着脖子:“俺叫赵三!咋了?规矩是朱将军定的!一人一勺!”
“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李善长声音陡然严厉,“将军募兵,是为讨逆安民!你身为军士,不思体恤同袍,反而欺凌妇孺,克扣口粮!该当何罪?!”他猛地转身,对朱重八躬身道:“将军!军法如山!此人败坏军纪,欺凌弱小,当严惩以儆效尤!请将军下令!”
朱重八一愣,随即明白了李善长的用意!这是要拿人立威,收买人心!他立刻挺首腰板,脸上露出“震怒”之色:“特娘的!好你个赵三!胆大包天!坏咱军纪!来人!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罚没三日口粮!其口粮,分给这对母子!”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赵三吓得魂飞魄散,被两个亲兵拖了下去。很快,凄厉的惨叫声和军棍着肉的闷响传来。
营地内一片寂静,所有流民都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李善长将孩子还给妇人,又将自己碗里那勺没动的热粥递了过去,温言道:“大嫂,带孩子去帐篷里避避风。将军有令,伤弱妇孺,每日可多领半勺稠粥。孩子病了,稍后我让人送些草药来。”
妇人抱着孩子,看着碗里的粥,又看看李善长温和却坚毅的脸,再看看不远处板着脸、但“主持公道”的朱重八,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扑通一声跪下:“谢将军!谢先生!谢谢青天大老爷!” 她这一跪,仿佛点燃了什么,周围不少流民也跟着跪了下来,口中喊着“谢将军!”“青天大老爷!”
朱重八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受着那些流民眼中第一次出现的、名为“希望”和“感激”的光芒,心中豁然开朗!李善长,果然是大才!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官道尽头,烟尘扬起!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骑兵,正风驰电掣般朝着营地冲来!这些骑兵与流民和散兵截然不同,他们队列虽不严整,却带着一股剽悍的杀气!马是健马,人皆精壮,穿着破旧却厚实的皮甲,腰挎弯刀,背负强弓。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国字脸,浓眉如墨,眼神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沉稳刚毅的威势!他策马奔到营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吁——!” 骑士稳稳控住马匹,目光如电,扫过简陋的营盘和跪了一地的流民,最后落在朱重八和李善长身上,声音洪亮如钟:
“此处可是朱重八朱将军募兵讨逆之所?定远徐达,闻将军招贤纳士,特率乡勇二十八骑,前来投效!”
徐达!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营地!连李善长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
朱重八看着那队剽悍的骑兵,看着为首那气宇轩昂、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心脏狂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狂喜瞬间涌遍全身!他仿佛看到了一支能撕碎林默、踏平濠州的铁骑雏形!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大步迎上前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正是!本将正是朱重八!徐壮士!朱某盼你久矣!快快请进!”
朱重八的“讨逆”之路,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将星!而远在濠州,林默正用虎狼之药和铁血手腕,在劣粮与绝望的深渊边缘,为这座孤城搏取一线渺茫的生机。命运的齿轮,在粮窖的霉味与募兵营的尘埃中,
继续冷酷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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