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桌上那本同样厚重、却明显簇新许多的练习册抓过来。
然后，他翻开了自己那本崭新的扉页，抽出笔。
陆砚清看着那本被“退货”的旧书。
再看看江峥绷紧的侧脸和握着笔骨节分明的手。
他没再说话，只是挑了下眉梢，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得逞般的微光，随即也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划动起来。
空气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
夕阳把放学的路染成一片橘红。
人流缓慢地涌向校门。
江峥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嘈杂的人行道上，身影被拉得很长。
麻木的钝感包裹着他，首到一个佝偻、畏缩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边缘，是赵铁。
他依然穿着那一件洗得发灰、沾着泥点的旧工服，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正亦步亦趋地、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远远跟在一群勾肩搭背、喧哗笑闹的男生后面。
那群人的背影交叠，且都穿着校服，江峥没看出来是谁。
这是他得知真相后，头一次认真端详着赵铁的背影，不禁愣住了。
那脊梁似被无形重担压弯的枯竹，工服早己不再合身，松垮垮地罩着他的骨架。
原来赵铁的背影竟如此单薄，如此枯瘦。灰白稀疏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飘动，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赵铁似是有所察觉，忽然迟缓地转过身来。
松弛下垂的皮肉，眼窝深深地陷落下去，不再是自卑躲闪，而是从没出现过的平静笑意。
这张脸在江峥的眼中变得陌生。
随即，他像完成了某个仪式般，又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转回头去，只留给江峥一个被暮色吞噬的、愈发佝偻单薄的背影。
江峥正思索着赵铁这是要去哪，
肩膀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林泽和程望舒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顺着江峥的视线望去，只看到赵铁的背影，格外苍老和可怜。
林泽嘴比脑子快，“看什么呢？”脱口而出。
程望舒踹了他一脚，“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峥回神，“…没什么。”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方向。
“走吧，”林泽没察觉异样，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我妈今儿炖了排骨，走回家喝排骨汤。”他勾住江峥的肩膀，半推半带着他往前走，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驱散沉闷，“哎，听说老班下午又被刘主任叫去喝茶了？肯定又是王强他爹施压！妈的，这世道…”
“拼爹的时代。”程望舒忍不住附和。
林泽絮絮叨叨的抱怨声和程望舒的应和声在耳边滔滔不绝。
江峥被林泽带着往前走，身体僵硬。
他忍不住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巷口拐弯处，赵铁那佝偻的身影己经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炽热眼神只是他疲惫大脑产生的错觉。
暮色渐沉的街道上隐隐传来，不祥的回音。
程望舒眼尖，瞥见前方逆着人流、形单影只的颀长身影，是陆砚清。她扬声招呼：“陆砚清，一起回家吃饭吧？周姨今天做了排骨汤！”
陆砚清脚步顿住，他回头。
只顾着滔滔不绝的林泽和思绪早飘出千里之外的江峥，闻言，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陆砚清双手插兜，逆着光站着，他们看不清陆砚清的表情，只见他停顿了两秒，声音冷淡：“不了。”
说罢，他加快脚步，身影很快融进相反方向的人流。
林泽撇撇嘴：“啧，这位哥还是这么冷酷无情。”他紧了紧勾着江峥的手臂，“走，峥哥，咱回家，排骨汤管够！”
自那日后，林熙没再敢靠近江峥，院子里的人也没再一同打趣他俩，平静只维持了几天。
王强那伙人突然消停了，没再故意在巷口堵人，在学校里偶尔撞见江峥，眼神复杂地躲开，也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大院里，林泽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频频望向门口，神神秘秘地拽住程望舒：“喂，你觉不觉得…那谁…赵叔，好像好几天没出现了？”
程望舒正对着小镜子仔细地画眉毛，闻言手一顿，眉笔拉出多余的一道痕迹。
“好像是，以前不分昼夜总能在院门口看见赵叔，这己经很长时间没见赵叔了，赵叔不会是离开了吧？还是江奶奶又赶赵叔了？”她声音压低，带着疑惑。
风声在闭塞的胡同里传得最快。
在这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林熙抱着半拉西瓜溜达进院子，嗓门脆亮，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沈姨！妈！出大事了你们知道吗？”
正在择菜的周姨眼皮一跳：“死丫头！瞎嚷嚷什么？”
林熙凑过去，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这压低反而让那消息显得更加惊悚：“就城西老护城河那边！捞上来个人！听说泡得都…都胀了！”
她夸张地缩缩脖子，“警察拉了老长老长的警戒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水泄不通，啧啧啧，那场面，吓死人了！”她说着，还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啃了一大口西瓜，鲜红的汁水顺着她白皙的下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
“啪嗒！”周姨手里的豆角掉进盆里，溅起水花。
她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看向主屋紧闭的窗户，江奶奶这几天都没怎么出门，不会是江奶奶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什么时候的事？”程望舒几步冲到林熙面前。
“就…就今天上午吧？”林熙啃了口西瓜。
沈姨赶忙往主屋跑。
“好多人都跑去看了...听说是个男的，看着年纪不小了，穿得...唉，挺破旧的。”
闻言，沈姨吊起来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院子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择菜声、水声全停了。
林泽整个人僵在门口，“自杀还是他杀啊？”
城西...老护城河...捞上来的人...年纪不小...穿着破旧...
这几个词句，在江峥脑子里构建出了一个人物。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回着巷口赵铁最后那个带着解脱般笑意，还有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工服...
林泽最先反应过来，他看到江峥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涣散绝望的眼神。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扶住江峥冰凉僵硬的手臂，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峥哥！峥哥你撑住！不一定...不一定是...我们...我们去看看！马上去看看！”
程望舒也反应过来，“对！那么多中年男性，不可能是赵叔。我们先去看看，林熙，具体在护城河哪一段？！”
林熙被这阵仗彻底吓傻了，看着江峥面无人色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就...就西水湖...废弃码头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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