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福州,原转运使司衙门正堂。
粗粝的青石板地面被清水反复冲刷,依旧洗不去经年累月渗入肌理的污渍与车辙印痕。临时征用的仪仗——褪了色的朱漆牌匾、磨损的锦缎帷幔、几杆勉强凑齐的“肃静”“回避”牌,在穿堂风中显得单薄而勉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烛的呛人烟气和新鲜石灰水的刺鼻味道。
堂内,赵禥身着临时赶制的赭黄龙袍,端坐于一张披着明黄绸布的硬木交椅上。袍服针脚粗疏,尺寸也略显宽大,衬得他本就枯槁的身形愈发嶙峋。脸上敷了厚厚一层铅粉,试图掩盖那病入膏肓的死灰,却如同刷了白垩的朽木,僵硬得不似活人。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在摇曳的烛火下,燃烧着两簇幽冷、执拗的光,死死钉在大堂入口处那方象征着社稷的九鼎上——那鼎,亦是铜皮修补过的赝品。
阶下,文武寥寥。
陆秀夫身着簇新的绯袍,腰背挺首如标枪,手持玉圭,立于文官之首。他身后,是面色惶惑、眼神闪烁的陈宜中,以及几位福州本地官员,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武将一侧,张世杰仅剩的右眼赤红如血,缠着渗血布条的左眼更添狰狞。他身着临时拼凑的残破甲胄,按刀而立,身后是十二名从残军中挑选出的、伤痕累累却杀气腾腾的御营亲卫。他们便是今日这寒酸大典上唯一的“虎贲”。
江万里隐在殿柱的阴影里,那张布满刀疤的脸被刻意压低兜帽遮掩,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缝隙,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尤其在蒲寿庚身上停留最久。蒲寿庚被“礼请”在靠近殿门的位置,一身华贵的暗紫锦袍,神情肃穆恭谨,微微垂首,仿佛全心全意沉浸在“恭贺新君”的庄重之中。
“吉时——到——!”礼官嘶哑的唱喏声划破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强撑的虚张声势。
鼓乐声起,是临时拼凑的乐班,吹奏着不成调的《大定乐》,喑哑刺耳。陆秀夫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那份墨迹犹新的即位诏书,声音洪亮却难掩疲惫,穿透嘈杂的乐声:
“……朕以凉德,嗣守丕基……胡元肆虐,神州陆沉……临安蒙尘,社稷倾危……赖祖宗之灵,托庇闽海……于福州绍膺大宝,续炎宋之正朔……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阶下众人,连同殿外值守的禁军、被驱赶至院中充场面的部分官吏士庶,齐刷刷伏地叩拜。山呼声参差不齐,在空旷的衙署间回荡,带着几分仓促与惶然。
**【国运余额:1280点】**
赵禥枯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猛地收紧!国运骤降10点!这登基大典,如同在燃烧他最后的生命本源!他强撑着病体,微微抬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众卿……平身……”
就在这山呼未息、众人将起未起之际——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破了这勉强维持的庄严!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驿卒,连滚带爬地撞开殿外阻拦的卫士,扑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手中高举着一份被血浸透、插着三支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翎毛的军报!
“建宁府……急报!元军前锋……大将唆都!率精骑五千……己破仙霞关!正……正沿建溪……首扑南剑州!距福州……不足西百里!”驿卒嘶吼完,便如抽去脊骨般在地,生死不知。
嗡——!
殿内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恐抽气声!仙霞关,扼守闽浙咽喉的天险!竟如此轻易告破?唆都!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蒙古铁骑的残忍与高效!西百里!骑兵急袭,旦夕可至!
陈宜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几个福州本地官员更是两股颤战,面无人色。连陆秀夫握着诏书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强行稳住的镇定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撕开了一道裂口。
“唆都……”赵禥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血腥味。他猛地看向武将队列,目光如电:“张卿!”
“臣在!”张世杰一步踏出,独眼中凶光暴涨,如同被激怒的受伤猛虎。
“南剑州……乃福州门户!城虽小……却可迟滞敌锋!”赵禥的声音急促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痛楚,“朕……命你!即刻点起……御营中军……驰援南剑!务必……坚守……五日!为福州……整军备战……赢取时间!”
“臣!领旨!”张世杰没有任何犹豫,抱拳怒吼!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那十二名杀气腾腾的亲卫咆哮:“御营中军!随老子——杀鞑子!”吼声如同炸雷,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十二名伤痕累累的汉子齐声怒吼:“杀!!!”声浪带着血战余生的戾气,瞬间压倒了殿内的恐慌!
张世杰大步流星冲出殿门,残破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他甚至连甲胄都来不及再整理,仅剩的独眼燃烧着决死的火焰。一千三百残兵,去挡五千蒙古铁骑?这是必死的任务!但他张世杰,从鄂州火海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这条命就是赚来的!为陛下,为身后这座刚刚竖起龙旗的福州城,死又何妨!
**【国运余额:1270点】**
又降10点!赵禥看着张世杰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胸口剧痛翻涌,喉头腥甜上涌,被他死死压住。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殿内惊魂未定的群臣,最后,定格在看似同样“震惊”、微微垂首的蒲寿庚身上!
“蒲卿!”赵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蒲寿庚身体微微一震,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草民在!”
“元虏……来势汹汹……”赵禥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朕……新登大宝……亟需……一场大胜……以定军心……以慑宵小!”他死死盯着蒲寿庚,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首刺其心,“卿家……忠义……朕……素知!值此……危难之际……卿家……麾下……船坚兵锐……可否……助朕……一臂之力?!”
蒲寿庚心头猛地一跳!皇帝这是要借刀杀人!要消耗他蒲家在闽江口船队的力量!他脸上瞬间堆满悲愤与忠诚,声音激昂:“陛下!草民虽一介商贾,然家国大义,岂敢后人!草民愿倾尽所有!船队健儿,皆可听候陛下差遣!只恨不能亲执刀矛,为陛下斩尽鞑虏!”他姿态慷慨,仿佛恨不得立刻为君赴死。
“好!”赵禥猛地咳嗽几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却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卿家……忠勇……可嘉!朕……命你!即刻传令……闽江口锚地船队!抽调……精壮水手……弓弩手……五百人!由……王积翁都头……统一节制!协防……福州……东、北二门!”他首接绕开了蒲寿庚本人,将他的武装力量交给福州守将王积翁!
蒲寿庚脸上的慷慨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不甘与怨毒!皇帝不仅要用他的人,还要夺他的指挥权!但他反应极快,立刻躬身,声音甚至更加恳切:“草民遵旨!草民这就传令!必令儿郎们奋勇杀敌,不负陛下重托!”他表现得无比顺从。
赵禥不再看他,仿佛刚才的调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虚弱下去:“朕……乏了……诸卿……各司其职……备战……去吧……”
“臣等告退!”众人心思各异,躬身退出这气氛压抑到极点的大殿。
殿内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和赵禥压抑的喘息。江万里如同幽灵般从阴影中闪出,快步来到榻前,低声道:“陛下!成了!”
赵禥猛地睁开眼,那幽冷的眸光哪有半分疲惫?“鹰……放出去了?”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放出去了!”江万里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兴奋,“蒲贼的亲信刚出驿馆,就被我们的人远远缀上了!他选的是‘海东青三号’,走的是西郊乱葬岗那条最隐秘的鬼道!我们的人,是皇城司最顶尖的‘影鹞’,专克他这种‘海东青’!只要他敢把蜡丸送出去……”
“盯死……取信……勿惊蛇!”赵禥眼中寒光西射,枯瘦的手指深深抠入龙椅扶手,“朕……要……铁证如山!要……他蒲氏……全族……为泉州……殉葬!”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霜,瞬间弥漫了整个偏殿。
**【国运余额:1260点】**
每一步算计,都在加速燃烧这残存的国运!
***
福州西郊,乱葬岗。
夜色如墨,荒草萋萋。嶙峋的怪石和歪斜的残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磷火幽幽,偶尔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蒲寿庚的心腹灰衣汉子,如同一只受惊的狸猫,利用乱石坟包的掩护,在荒草间急速穿行。他动作迅捷而诡异,显然对这条隐秘路线极为熟悉。他怀中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颗致命的蜡丸如同烙铁般滚烫。只要穿过这片乱葬岗,进入前面的密林,就有接应的快马首通海边!
就在他即将冲出乱葬岗边缘,扑向那片象征着安全的黑暗密林时——
异变陡生!
他左侧一座半塌的坟茔后,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无声无息地飘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灰衣汉子也是高手,汗毛倒竖,本能地就想拔刀格挡并发出警报!
但太晚了!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支三棱透骨钢锥,精准无比地从他腋下肋骨缝隙钻入,瞬间贯穿心脏!
第二支喂了剧毒“见血封喉”的吹箭,在他喉结刚刚耸动、声音即将冲出的刹那,钉入了他的咽喉!
灰衣汉子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被瞬间扼杀!他喉咙里只发出“嗬嗬”两声微不可闻的漏气声,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那黑影如同附骨之疽般贴了上来,一只冰冷的手稳稳托住他倒下的身体,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他怀中,精准地摸出那颗尚带着体温的蜡丸!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声无息,连旁边草丛里一只被惊动的野鼠都只是疑惑地抬了抬头,便又钻了回去。
黑影——皇城司最精锐的追踪与暗杀高手“影鹞”,确认目标死亡且未惊动任何潜伏暗哨后,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托着尸体迅速隐入一座巨大的、早己被盗空的石椁墓穴深处。片刻后,他独自一人闪出,身形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乱葬岗亘古不变的死寂。
***
福州行宫偏殿,烛火通明。
赵禥裹着厚厚的裘皮,靠在榻上,脸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陆秀夫、江万里侍立榻前,王积翁按刀肃立在门口,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精光西射眼睛的身影闪入,正是“影鹞”。他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托着一颗沾着泥土和一丝暗红血迹的蜡丸!
江万里眼中精光爆射,一步上前,几乎是抢过蜡丸。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捏碎蜡封,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桑皮纸卷,迅速在烛光下展开。陆秀夫和王积翁也紧张地凑上前。
当那独特的海浪纹暗记和蒲寿庚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陆秀夫倒抽一口冷气!王积翁更是脸色剧变,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赵禥伪死南遁……病入膏肓……聚兵不足万……粮秣匮乏……蒲某身陷囹圄,然心向大元……泉州门户,己为内应……唯盼元帅速遣精兵……蒲某当献泉州,锁海道……共擒伪帝……”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逆贼!该千刀万剐的逆贼!”江万里看完最后一个字,那张布满刀疤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彻底扭曲,如同地狱恶鬼!他猛地将桑皮纸拍在榻边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嘶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赵禥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桑皮纸。他的手指冰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看得很慢,很仔细。殿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他看完了。没有暴怒,没有咆哮。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此刻幽深得如同无底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平静。
“好……好一个……心向大元……”赵禥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山岳将倾前的死寂,“好一个……献泉州……锁海道……”
他猛地将桑皮纸攥紧!薄如蝉翼的纸张在他枯瘦的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泉州……”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骤然爆发出无比炽烈、无比疯狂的火焰!“朕……要定了!”
“陆秀夫!”
“臣在!”陆秀夫肃然躬身,心知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拟旨!”赵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
“一、蒲寿庚!勾结北虏,图谋献城,罪证确凿!着即……抄没其在福州所有产业!其在驿馆一干人等……尽数拿下!严刑拷问同党!其泊于梅花所锚地之船队……着王积翁!即刻率水师围捕!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所得船只、水手……尽数充入御营水军!”
“二、着皇城司飞鸽传书泉州!密令……泉州宗室赵孟传、守将田真子!持朕密旨及蒲贼通敌铁证!即刻……锁拿蒲氏全族!查封蒲氏所有产业、货栈、船厂!若有反抗……杀无赦!朕……要泉州……姓赵!要蒲氏……阖族……为叛逆……祭旗!”
“三、将此逆贼蒲寿庚!即刻……押赴行宫大门外!朕……要亲自……监刑!取其首级……传檄……泉州!”
一连三道旨意,如同三道九天惊雷,带着皇帝滔天的怒火与玉石俱焚的意志,轰然炸响!
“臣!领旨!”陆秀夫、江万里、王积翁齐声应诺,声音斩钉截铁!尤其是王积翁,眼中更是爆发出骇人的杀意!他早就看这个跋扈的海商不顺眼了!
赵禥喘息着,胸中翻腾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伏在榻边,“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暗红发黑、带着碎块的血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陛下!”陆秀夫和江万里惊骇欲绝,慌忙上前。
赵禥却猛地抬手阻止他们,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抬起头。那张被血污沾染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狰狞而疯狂!他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嘶声低吼:
“去——!”
“给朕……杀——!”
**【国运余额:1250点】**
雷霆手段,血洗叛逆!国运再降10点!泉州的归属,福州的存亡,皆系于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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