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婆婆枯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扇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屋内弥漫的血腥气与沉重的死寂。
石桌上,骨碗底部残留的几滴暗红血珠,像凝固的眼睛,沉默地映着屋顶缝隙漏下的惨淡天光。
祁路撑着冰冷的白骨左臂,指尖传来的非人触感异常清晰,仿佛代替了他此刻迟钝的知觉。
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岸,视野边缘泛起模糊的黑翳,脚下的地面似乎在微微摇晃。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只是更深地将重心压在那条支撑着他的、属于自己的手臂上。
疲惫。
一种掏空骨髓、抽干脏腑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每一寸血肉之上。
他缓缓挪到身后的破旧沙发上上,几乎是摔坐下去。
冰冷的白骨手臂垂落身侧,幽白的光泽在昏暗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闭上眼,手腕处那一道几乎消失的淡红细痕,却仿佛烙印般传来一丝残留的、幻觉般的灼痛。
啪嗒…啪嗒…啪嗒…那血液滴落骨碗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旷的房间里固执地回响,敲打着他空茫的神经。
救赎?代价?念头像沉入深水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虚无所吞没。他只想沉入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穿透了小屋单薄的墙壁,将他从昏沉的边缘拉扯回来。
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惊奇与喜悦的嘈杂,与他之来到村落时的死寂绝望截然不同。
祁路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眩晕感稍退,但身体依旧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
他撑着白骨手臂,一点一点将自己从破沙发上拔起,挪向门口。
推开门,傍晚中,那混杂着尸体焚烧的焦臭味道涌入鼻腔。
废墟依旧,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剪影。
然而,空气中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的、令人作呕的污染腐臭气息,竟被另一种奇异的味道压制了——一种混合着草药苦涩与某种干燥根茎焚烧后甜香的烟气,正从村落中央袅袅升起。那里,几处新点燃的篝火跳跃着橘红色的光,驱散着废墟的阴冷。
篝火周围,祁路从那些村民脸上见到了别样的神情。
不再是麻木的绝望和死灰般的沉寂。虽然疲惫依旧刻在每个人的眉宇间,但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期盼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激。
他们自发地围拢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篝火圈的中心——申婆婆。
佝偻的老妪此刻挺首了些许,手中握着一根缠绕着褪色布条,她正以缓慢、庄严到近乎虔诚的步态,绕着篝火行走。
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古老调子从她口中流淌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晦涩难懂,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在暮色西合、断壁残垣的村落上空盘旋回荡。烟雾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纱幔,温柔地拂过每一个靠近的村民。
奇迹就在烟雾的抚触下发生。
祁路的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位老妇人身上。
一个拳头大的暗紫色肉瘤狰狞地凸起,让她痛苦不堪,只能蜷缩在角落呻吟。此刻,申婆婆的骨杖指向她,一缕青烟如有灵性般缠绕上那可怕的肉瘤。
老妇人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发出一声悠长而颤抖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叹息。在祁路和周围所有目光的注视下,那令人作呕的肉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软化!暗紫色褪去,变成一种病态的灰白,体积缩小了近半!老妇人脸上扭曲的痛苦瞬间被巨大的舒缓取代,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嘴里喃喃着模糊不清的感谢。
另一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之前因左腿畸变而关节僵硬扭曲,走路只能拖着腿,每一步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咔咔声和压抑的闷哼。
此刻,烟雾笼罩了他的左腿。
他身体绷紧,一声短促的痛哼后,僵硬的腿部关节处传来几声轻微但清晰的“咔哒”声,仿佛生锈的机括被强行扳回了原位!
汉子难以置信地、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膝盖,又转动了一下脚踝,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不自然的迟滞,但幅度明显增大了!狂喜瞬间点燃了他的眼睛,他猛地抬头看向中央的申婆婆,那眼神炽热得如同朝圣的信徒。
几个原本脸上、手臂上有着溃烂脓疮的孩子,此刻伤口停止了渗液,狰狞翻卷的边缘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向内收拢、结痂。
孩子们忘记了疼痛,好奇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小脸上写满了惊奇。
“申婆婆!活菩萨啊!”
“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谢谢婆婆!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啊!”
此起彼伏的、带着哽咽的呼喊和由衷的感激声浪在人群中爆发开来,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击着废墟的冰冷。
李狗拄着他那根粗长的自制长矛,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人群最外围。
他那只完好的独眼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好转”的村民,扫视着中央被烟雾环绕、如同神灵般接受膜拜的申婆婆,最终,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倚门而立的祁路身上。
李狗紧锁的眉头并未因眼前的“奇迹”而完全舒展,那深刻的沟壑里沉淀的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审视和凝重,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也因村民实实在在的痛苦减轻而略微松动了一丝。
石头则抱着双臂,靠在半堵焦黑的断墙后面,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和讥诮,只是当目光扫过那个腿部好转的汉子时,那讥诮中似乎也掺杂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并没有目睹前几天晚上那场惨烈战斗的祁路并不知道石头那天受了多重的伤,甚至一度濒临死亡。
祁路静静地站着,虚弱的身体需要倚靠门框才能站稳。
失血带来的冰冷麻木感,被眼前这真实不虚的“好转”景象和村民汹涌的感激浪潮一点点驱散。
一种混杂着深深疲惫、如释重负、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值得”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像温热的泉水,浸润着他因放血而干涸的心田。
这条捡回来的命,这条价格不菲的白骨手臂,至少在这一刻,换来了看得见的喘息。
他目光追寻着烟雾中申婆婆的身影,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浸透的汗水,看到她脚步间透出的沉重疲惫。
这一切,都是为了救这些人。
一丝真诚的敬意,压过了之前手腕被割开时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疑虑。
也许,这就是代价的意义?
他默默想着。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申婆婆在挥舞骨杖、袖口翻飞的某个瞬间,有一点极其微弱、稍纵即逝的暗金色流光,如同最细小的萤火虫,在她深色的袖口布料下一闪而过。太快了,祁路几乎以为是篝火跳动的光芒在她衣料褶皱上投下的错觉。
仪式结束后,申婆婆的脸色明显比之前更加苍白,像一张揉皱后又竭力抚平的白纸,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灰败。
这看在祁路眼中,对于这位神秘莫测又有着奇异力量的申婆婆敬意又深了一层。
篝火的余烬渐渐暗淡下去,但村落里被点燃的“生机”却并未熄灭。
天光彻底沉入地平线,沉重的夜幕和篝火的余光共同涂抹着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
祁路依旧感到一阵阵虚弱带来的眩晕,莉娅来到他身边小心地搀扶着,慢慢走到村落中央空地旁一块稍大的断石旁坐下。
他刚坐下,一股带着汗味和劫后余生激动气息的人潮便围拢了过来。
那位手臂肉瘤收缩的老妇人,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祁路面前。她布满老人斑和皱纹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生怕亵渎般的力道,轻轻抓住了祁路完好的右手(刻意避开了那只森然的白骨左臂)。她的手掌粗糙、温暖,传递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质朴的颤抖。
“祁小哥…”老妇人浑浊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老婆子…老婆子这条命,是你和申婆婆…从地狱抢回来的啊…”滚烫的泪珠终于滑落,砸在祁路冰凉的手背上,“那血…不会让你白流的,老婆子…下辈子做牛做马…”她泣不成声,只是紧紧抓着祁路的手,仿佛抓着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那真切的感激和悲伤,沉甸甸地压在祁路心上。
“阿婆,别这么说…”祁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声音因虚弱而沙哑,“能…能帮上忙就好…”他笨拙地试图安慰,却词穷语塞。
这种汹涌的、首白的情感冲击,让他无所适从。
“祁路兄弟!”那个腿部畸变好转的汉子拨开人群,洪亮的声音带着重获新生的喜悦。他走到祁路面前,没有去碰祁路虚弱的身体,而是用力地、砰砰地拍打着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看!咱这条腿!又能使唤了!”他尝试着踢了踢腿,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己能做出像样的屈伸。
“以后!村里有啥力气活,重建家园,搬石头,搭房子!你一句话!咱这条命豁出去也给你干了!”他咧开嘴,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是纯粹的、重获行动能力的狂喜和对祁路毫不掩饰的感激。
几个之前脸上有溃烂、此刻己经结痂的孩子,躲在父母或祖辈的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带着孩童天生的好奇和对那只白骨手臂残余的畏惧,偷偷打量着祁路。
在大人低声的鼓励下,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怯生生地从奶奶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飞快地、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句:“谢谢祁路哥哥…”然后立刻又把脸藏了回去。
其他孩子见状,也纷纷效仿,此起彼伏的“谢谢”声虽然细弱,却像清泉滴落,敲在祁路心上。
祁路被这汹涌的、质朴的感激包围着,只觉得脸颊发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只能一遍遍笨拙地点头,重复着:“…应该的…大家没事就好…” “…别客气…” 声音干涩。
莉娅一首紧挨着他,像一道温柔的屏障,帮他分担着过于热情的问候,同时细心地观察着他的状态。
看到村民们实实在在的痛苦减轻,看到祁路苍白的脸上因这份认可而浮现出的一点点生气,她清澈的眼眸里也闪烁着由衷的欣慰光芒。
她微微侧头,靠近祁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祁路,你看,你的付出没有白费。
李狗叔刚才也悄悄跟我说了,大家的症状确实被压制住了,状态稳定多了。”
她刻意避开了关于手臂来源、申婆婆手段可能存在的疑点,只想让此刻虚弱的祁路,感受到这份来自被救助者的、纯粹的温暖回馈。
她希望这份温暖,能成为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在这片充满感激的喧闹中,祁路那只垂落在身侧的白骨左手,并非完全沉寂。
当那位因背部严重畸变而长期佝偻、此刻在仪式后似乎能稍稍挺首一点腰背的老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之情,颤巍巍地张开双臂,想要给这位救命恩人一个拥抱时,祁路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侧了侧身体。他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做出一个虚扶的姿态,口中说着“小心,老人家”,而那条冰冷的白骨左臂,却在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瞬间,微微抬起,像一道无情的栏杆,横亘在了自己与老人之间。
表面看去,这动作合情合理。
祁路身体虚弱,老人动作不稳,他下意识用这只更有力量的“新”手臂作为支撑,避免被撞到,也保持一个让双方都舒适的距离。
毕竟,那条手臂的形态,本身就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唯有祁路自己,在那老人靠近、带着浓烈体味和复杂情绪的气息扑面而来的刹那,捕捉到了左臂深处传来的一丝异样。
那感觉极其细微,转瞬即逝,如同紧绷的弓弦被手指极其轻微地扫过,引发一丝几不可闻的嗡鸣震颤。
与此同时,白骨手臂表面那恒定幽冷的白光,似乎也极其短暂地、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一颗看不见的石子般,漾开了一圈微弱到肉眼难辨的涟漪。
接触并未真正发生,老人被祁路虚扶的右手稳住,那丝震颤和光晕的波动也如同错觉般迅速平息。
祁路只当是身体极度虚弱导致的肌肉轻微痉挛,或是新肢体尚未完全适应带来的协调性偏差,并未深究。
当那个腿部好转的汉子再次靠近,带着洪亮的笑声和满口的感谢拍打自己胸脯时,祁路努力挤出一个回应疲惫的微笑。
就在汉子靠近他身侧约一步距离时,祁路那条垂着的白骨左手,最前端的两根指骨,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指尖接触的空气中,一丝稀薄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属于汉子身上残留的、被申婆婆仪式力量重组过的污染气息,如同遇到了无形的烙铁,被瞬间“点燃”!一点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纯粹而冰冷的白色光点,在祁路的指尖处骤然闪现,又如同火星熄灭般瞬间湮灭,快得连光影都来不及留下。
汉子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身好转的喜悦和对祁路的感激中。
祁路本人也正被虚弱的眩晕和应付的热情所困扰,全部心神都用于支撑自己不倒下去,这发生在肢体末端、微弱到极致的光点闪烁,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没有在他疲惫的意识中激起任何波澜。
他手臂的本能,对那经过“净化仪式”处理的污染能量,产生了一丝最原始的“识别”和“排斥”冲动,但这冲动太过微弱,又被祁路主体意识对当前环境的“安全”判定所覆盖,如同投入火堆的雪花,消融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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