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篝火的灰烬彻底冷了，莉娅的呜咽也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只有荒原上永不停歇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
他粗糙的手指再次抚过冰冷的刀柄，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些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动作僵硬麻木的村民身上。
“代价？”石头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浸满了苦涩和一种冰冷的决绝。“活着，就是代价。”
祁路的心猛地一沉。这含糊其辞的答案，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令人窒息。
“申婆婆…她不需要我们付出具体的‘小肠’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石头继续道，视线缓缓扫过整个荒芜的村落，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祭坛。
“她要的…是‘存在’本身。是这个村子…作为一个‘锚点’，作为她力量的…温床。”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们的恐惧，我们的痛苦，我们挣扎求生的渴望…这些情绪，也许就是她需要的‘养分’。她所谓的‘药’，所谓的‘庇护’，不过是让我们维持在一个…持续产出这些‘养分’的状态。”
“就像…圈养的牲口？”祁路脱口而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昨夜窥见的红线，此刻在他脑海中疯狂舞动，仿佛连接的不是小屋，而是一个贪婪吸食的源头。
“牲口？”石头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牲口至少知道自己被宰杀的命运。我们呢？我们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以为自己‘好’起来了，却不知道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因为恐惧而颤抖，每一次因为希望而悸动…都在为她提供力量，都在加固缠绕在我们身上的无形之线。”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祁路，“你以为你的‘诚意’只是血？不，那是你强烈的求生欲，是你对未知的恐惧，是你试图掌控局面的挣扎…这些，才是她真正尝到的‘甜头’。”
莉娅停止了抽泣，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石头的话抽走了她最后一丝生气，印证了她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
“至于她想做什么…”石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不知道全部。但我知道一点：她在‘编织’。用那些红线，用我们的‘念’，用这个村子…她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或者一个…‘茧’。她在准备着什么。也许是召唤某个更古老、更饥饿的东西，也许是她自己…想要蜕变，想要成为某种…超越凡俗的存在。”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申婆婆小屋的方向，那里在晨光中依旧显得幽暗而神秘。“而昨夜你看到的‘红线’，就是这张网的一部分，是连接‘饵料’和‘编织者’的…脐带。”
祁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得那栋小屋如同一个蛰伏的、正在缓慢搏动的巨大心脏。
村民颈后的暗红印记…分明是寄生虫钻入宿主体内留下的孔洞！信息，他得到了信息，但这信息带来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更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
他们所有人，都成了活祭品，成了滋养怪物的土壤！
“那我们…就坐以待毙？”祁路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颤，但一股不甘的火焰在恐惧的冰层下开始燃烧。他手腕上的红痕灼痛得更加清晰，仿佛在警告，也仿佛在…共鸣？他用力甩了甩头，驱散这荒谬的想法。
“宰了她！”祁路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非人的戾气。
他指向那肿瘤般的石屋，眼白密布猩红血丝，瞳孔因愤怒和手腕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邪性诱惑而微微扩散，“就现在！趁那老妖婆还在她那烂肉瘤子里发霉！趁她还没把咱们都变成她网上的蛆虫！冲进去！烧光！把那鬼东西揪出来…剁碎了喂荒原的烂泥！”
昨夜窥见的景象在脑海疯狂闪回：黑暗中无声扭动、散发着不祥甜腥味的猩红细线；村民颈后皮肤下如同活物般缓慢搏动的暗红印记；还有自己像个待宰牲口般伸出手腕，任由那枯爪取走“诚意”的赤裸羞辱…所有画面都燃烧起来，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几乎烧熔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智。
“剁碎她！把她偷走的…都挖出来！” 莉娅的尖叫声如同碎裂的玻璃刮过耳膜。她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把惨白的骨匕——那形状诡异，带着微型脊椎的弧度，刃口打磨得异常锋利，泛着尸骸般的冷光。
她双手紧握着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轻响，苍白得毫无血色。
空洞的眼神此刻被一种歇斯底里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滔天恨意的狂乱彻底占据，瞳孔深处仿佛有粘稠的黑暗在翻涌，“在很黑…很痛的地方…她藏起来了！挖开她！用她的血…她的线…填回去！杀了她！！” 她的尖叫在废墟间回荡，惊起一片形状扭曲、如同生锈铁片拼接而成的怪鸟，发出金属刮擦般的嘶鸣。
祁路全身的肌肉绷紧，被红痕牵引着、被那肿瘤小屋深处传来的诡异诱惑驱使着，一股狂暴的力量顶着他就要向前猛冲。
脚刚离地，一只冰冷、坚硬、如同铁铸的巨掌就狠狠扣住了他的肩胛骨！
那力量沉重得超乎想象，带着一种近乎法则般的禁锢感，硬生生将他狂暴的冲势和手腕处兴奋扭动的红痕一同镇压，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另一只手更快，如同捕猎的毒蟒，精准地叼住了莉娅握着骨匕的手腕，一捏一抖，带着脊椎弧度的惨白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脏乱的土地上，声音清脆得刺耳。
“想死？！给那老妖婆送口粮吗？！” 石头的声音不再是低沉。
他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张饱经风霜的岩石面具，唯有那双眼睛——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更像是两口通往深渊的竖井，里面没有情绪波动，只有冻结万年的、纯粹到令人窒息的绝对理智和一丝…对即将吞噬一切的、更大恐怖的冰冷预判。
“冲？拿什么冲？你以为那‘编织者’是等着你去掀她棺材板的死鬼？” 他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毫无暖意，更像石雕裂开的一道狰狞缝隙。“昨晚那些红线…是活的！带着‘味道’！那鬼药…是饵！是锁！这破村子，每一块沾了人气的石头，每一口喘着‘念’的活物，都他妈是她‘网’上的节点！是她的眼睛！她的盾牌！她的凶器！”
他下巴猛地一抬，如同出鞘的刀锋，指向远处那些在灰白天光下如同鬼影般迟缓蠕动的村民。“看清楚！那个拖着‘虫腿’柴火的傻小子！脖子后面那玩意儿跳得多欢实！那个在烂泥里刨食的老婆子！她浑浊的眼珠子里只剩下对‘药’的毒瘾！他们当那老妖婆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呢！你现在冲过去，惊动了她…” 石头的眼神锐利如冰锥，狠狠刺穿祁路狂热的表象，“信不信第一个‘嘭’一声炸成漫天血雾肉渣的，就是他们？！被那些吸饱了‘念’的红线瞬间抽成蒙着人皮的干柴！他们的魂儿会被扯出来，塞进那张大网里，变成永远哀嚎的养料！你想让这一村子…变成你他妈祭旗的血牲？！”
这话像一柄裹着寒冰的重锤，狠狠砸在祁路沸腾的脑袋上！
“嗤啦”一声，所有的狂怒、不甘、被红痕引诱的冲动，瞬间被冻结、龟裂！只剩下一种沉入无底冰渊的绝望和无力！
他顺着石头那沉重的目光看去——那个叫小虎子的半大孩子，正笨拙地拖着一捆干枯扭曲、酷似某种巨大昆虫节肢的柴火，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
他颈后那块巴掌大的皮肤下，暗红色的印记正随着他无意识的迈步，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如同一个沉睡在皮囊下的、充满恶意的活体心脏！
杀申婆婆？先死的…就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是那个只求一口活命食的大娘？是这些在绝望深渊里抓住一根毒草就死不松手的…无辜祭品？
这代价，沉重得足以碾碎任何尚未完全堕入疯狂的灵魂！
“操…那…那就干看着？等着她织好那张鬼网，把咱们当虫子一样…吸干嚼碎？！” 祁路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穷途末路野兽般的呜咽。
手腕上的红痕似乎感应到他灵魂的剧烈震颤，搏动得更加疯狂，那微弱的暗红光芒如同活物的呼吸，与远处肿瘤小屋的搏动…隐隐同步！
“等死？” 石头眼中那冻结的深渊里，骤然迸射出一点近乎毁灭的寒光，“放他娘的狗屁！但送死不算能耐！是蠢！” 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得用脑子！找到她‘网’的‘结’！找到她藏起来的‘线头’！找到她最怕被碰的…‘死穴’！得…” 他最后一个字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异变——如同宇宙本身裂开的一道亵渎缝隙——骤然降临！
“呜————嗡——————嘎吱吱吱吱——————噗嗤！哗啦！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无法用人类听觉神经承受的、亵渎性的混合噪音，如同亿万只生满锈蚀的齿轮在高度腐败的巨兽腹腔内疯狂咬合研磨，混合着高强度合金梁柱被无形巨力硬生生撕裂、扭曲、弯折的刺耳金属死亡呻吟，以及湿滑黏腻的巨型筋肉束被数吨级液压钳粗暴撕扯、爆裂开来的、令人肠胃翻江倒海、灵魂都为之粘稠窒息的恐怖声响！最终，汇入一种非人的、充满了对一切“有机热源”与“异常能量”病态饥渴的、如同无数金属碎片在骨骼腔管内疯狂刮擦搅动的低沉嘶吼！
这声音不仅仅是噪音！
它是实质性的精神污染！
是认知层面的强酸！
石头和莉娅瞬间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眼前炸开一片混乱、无法理解的、由扭曲几何线条和蠕动暗红肉块构成的粘稠光影！耳膜仿佛被灌入了滚烫的铅汁！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将他们淹没！
声音的源头，是村落东侧，那片相对“完整”的废墟入口！那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丧钟，敲碎了荒原虚假的死寂！
“啊啊啊啊啊——————！！！” 莉娅发出一声纯粹由极致恐惧驱动的、完全失却人声的尖利嘶鸣！
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骼的软体动物，瞬间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限，倒映出即将从地狱爬出的恐怖轮廓！
那恐惧，超越了申婆婆带来的绝望，是一种生命体面对自身存在将被彻底“分解”、“重组”、“抹除”的终极恐怖！是对造物主法则被彻底践踏的、源自存在本源的颤栗！
石头那张岩石般的脸瞬间蒙上了一层死寂的铁灰色！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一手粗暴地拽住的莉娅后领，另一只手如同钢钳般扣住祁路僵硬的手臂，以近乎撕裂肌肉的力道，将两人狠狠拖拽到一堵半塌的、表面糊满了干涸的、散发着铁锈与腐臭混合气味的、意义不明的黑褐色污垢的断墙残骸之后！
他自己则如同最古老的掠食者化石般瞬间伏低，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
右手无声而迅捷地反握住了腰间那把饱饮过无数污秽之血的短刀木柄，青筋如同虬龙般在手背暴起！
左手则下意识地死死按在胸口一个被粗布衣物严密掩盖的、坚硬棱角分明的凸起物上！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锐利得能切割空间，死死锁定声音的源头，瞳孔深处翻涌的不再仅仅是凝重与厌恶，更翻腾起一种刻骨铭心的、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憎恨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冰冷的惊悸？！
“清道夫！” 石头的声音像是从地狱岩浆的裂缝中挤压出来的，低沉、滚烫、又带着刺骨的严寒，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淬毒般的憎恶，“操！他妈的！是这鬼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鬼地方？！偏偏是…这个时候？！”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和惊疑，仿佛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现的噩梦具现。
祁路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布满粘腻油污和锋利金属倒刺的机械巨手狠狠攥住、揉捏！
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
惨淡的晨光，如同被稀释了亿万倍的脓液，吝啬地泼洒在东侧废墟的入口处，勉强勾勒出正在蠕动着、爬行着、践踏着物理法则与生命定义的…诡异造物！
那绝非任何己知或可想象的“生物”！
它们是机械的冰冷尸骸与腐烂血肉在最深沉的疯狂深渊中媾和、扭曲、异变而生的终极亵渎！
它们勉强维持着一种对人类形态最恶毒的嘲弄轮廓。
构成“躯体”的，是锈迹斑斑、布满狰狞凹痕、撕裂豁口与粗糙焊接疤痕的废弃装甲板、断裂扭曲的工程机械臂、变形的载具舱门、甚至还有半截布满油污的炮管！
这些来自不同毁灭源头的金属残骸，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充满纯粹破坏欲的意志，以最粗暴、最亵渎美学的方式强行铆接、焊接、甚至是用暗红色的、粗壮如剥皮巨蟒般的生物肌腱强行缠绕捆缚在一起！
肌腱本身还在搏动，分泌着黄绿色的、散发着刺鼻化学药剂与高度腐败混合恶臭的粘稠液体！
金属的缝隙间，填充、包裹、甚至生长出不断搏动、如同巨大肿瘤般的暗红色筋膜和肌肉束！
一些地方，惨白的、带着啃噬痕迹的巨大骨骼被强行嵌入作为支撑！
更有甚者，出疯狂转动、咬合、喷溅着油污和可疑生物浆液的齿轮、活塞杆、传动链条！金属与血肉的交界处，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半融合的粘腻状态，仿佛两者都在缓慢地…互相吞噬！
它们的“头部”千奇百怪，是对“智慧”最极致的亵渎：有的是一个焊死的、布满铆钉的粗糙铁疙瘩；有的是一个破碎的、布满裂纹的载具驾驶舱残骸；有的干脆就是一团缠绕着电线、着齿轮的金属瘤状物！
而在这千奇百怪的“头颅”之上，无一例外地镶嵌、生长、或焊接满了密密麻麻、浑浊不堪、如同苍蝇复眼般密集排列的深红色光学传感器！
此刻，这些复眼正疯狂地闪烁着贪婪、冰冷、毫无智能可言、只剩下纯粹“清理”指令的毁灭红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描着村落内一切散发着生命热量与异常能量波动的源头！
那红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污染，留下一道道粘稠的视觉残影！
最令人灵魂冻结的，是它们执行“清理”功能的肢体末端——那是将工业暴力与血肉扭曲结合到极致的噩梦具现！
一只如同移动钢铁堡垒般的巨型清道夫，其右臂末端是一个巨大无比、沾满干涸黑褐色污垢，新鲜黄绿色油渍的工业级液压钳！
钳口开合间，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灵魂颤栗的金属摩擦与液压泵嘶鸣，开合的力量足以轻易夹碎重型卡车的引擎！
其左臂则替换为一根高速旋转、布满螺旋状锋利合金利齿的巨型钻头！
钻头撕裂空气，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亿万只金属蜂鸟同时振翅的刺耳尖啸，尖端甚至因高速摩擦而隐隐泛红！
仅仅是看着，就仿佛能感受到那钻透钢铁、粉碎骨骼的恐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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