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路被妹妹祁苗拽着胳膊,几乎是拖着小跑,冲向村头那间小小的,门面刷着褪色红漆的小卖部。
午后的太阳依旧毒辣,晒得黄土路发白,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土。
苗苗的马尾辫在脑后活泼地跳跃,发梢扫过祁路汗津津的胳膊,痒痒的。
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各种雪糕的名字,小脸上是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兴奋。
“哥!你说那个‘大奶砖’好不好?还是那个有巧克力脆皮的?哎呀,好难选啊!” 苗苗回过头,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嘴角因为期待而高高扬起。
祁路笑着回应她:“都行,你喜欢哪个就买哪个。”
代销店门口挂着半截透明的塑料门帘,里面光线有些昏暗,靠墙立着一个嗡嗡作响的旧冰柜。
老板娘胖婶子坐在柜台后面摇着蒲扇,看到他们进来,笑眯眯地打招呼:“哟,路娃子带妹妹来买雪糕啊?有钱了?”
“嗯!卖了枸杞!” 苗苗抢着回答,声音里带着自豪,迫不及待地跑到冰柜前,踮起脚尖往里看。
冰柜里花花绿绿的包装散发着的寒气。
祁路走过去,站在苗苗身边。
冰柜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燥热的皮肤一阵舒爽。
他看着苗苗专注挑选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鼻尖因为兴奋而微微冒汗。
她伸出小手,指尖在冰柜的玻璃上划过,点着里面一块包装精致的奶白色雪糕:“哥,我要这个!大盒的!”
“好。” 祁路应着,掏出母亲给的那几张钞票付钱。
胖婶接过钱,找零,嘴里还夸着:“今年你家枸杞收成好,看把苗苗高兴的。”
苗苗接过那盒沉甸甸的“大奶砖”,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一股浓郁的奶香立刻飘散出来。
她先用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唔…好甜!好香!” 然后才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凉甜腻的口感让她幸福地晃了晃脑袋,马尾辫也跟着摆动。
祁路自己也买了根最便宜的绿豆冰棍,咬了一口,清甜的绿豆味在嘴里化开。
他站在店门口,看着苗苗小口小口,无比珍惜地吃着那盒对她来说有些奢侈的雪糕。
阳光透过门帘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嘴角沾着一点白色的奶油,吃得无比专注和快乐。
就在这时,一股凉意毫无征兆地爬上祁路的心头。
他看着苗苗吃雪糕的欢快背影,长长的马尾也带着快乐。
这画面如此熟悉,如此温馨。
但一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惊雷:
“可是…我好像...没有妹妹啊?”
祁路拿着冰棍的手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驱散了雪糕带来的那点凉意。
他看着苗苗真实的侧脸,听着她满足的哼唧声,感受着她散发的活力和温度,这感觉如此真实!
可为什么脑子里会有一个截然相反的认知?
哪个才是真的?
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眼前的一切是假的?
这念头太过惊悚,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了代销店粗糙的木门框上。
“哥?” 苗苗察觉到他没跟出来,含着满嘴的雪糕回过头,含糊不清地问,“你咋啦?冰棍不好吃?”
祁路猛地回过神,对上苗苗那双清澈中带着疑惑的大眼睛。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没事,有点冰牙。好吃吗?”
他指了指苗苗手里的雪糕盒。
“好吃!特别好吃!” 苗苗的注意力立刻被雪糕拉了回去,又挖了一大勺,献宝似的递到祁路嘴边,“哥你尝尝!可甜了!”
祁路看着勺子里那的奶白色,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冰凉甜腻,奶香浓郁,是很好的味道。
但这甜味,此刻尝在嘴里,却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恐慌。
“嗯,好吃。” 他含糊地应着,只觉得那口甜腻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是吧!” 苗苗得到肯定,更开心了,收回勺子自己美滋滋地吃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哥哥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处的惊疑不定。
回程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苗苗依旧蹦蹦跳跳,心满意足地舔着雪糕盒盖子上残留的奶油。
祁路却沉默了许多,脚步也显得有些沉重。
他刻意落后半步,目光复杂地追随着妹妹的背影。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马尾辫的影子也在地上跳跃着。
这影子如此真实,可为什么…
他试图在记忆里搜寻关于“妹妹”的一切。
童年?
似乎有模糊的画面,一个扎着小辫,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丫头…上学?
好像送过她,在村小门口看她背着书包进去…还有这次暑假回来,她扑上来喊“哥”时的笑脸,摘枸杞时她利落的身影…这些记忆片段清晰而连贯,带着温度。
可那个“没有妹妹”的认知,又是从何而来?
它没有任何依据,没有任何画面,只是一个冰冷突兀,却又无比坚定的念头,像一块坚冰硬生生嵌进了他的思维里。
这两种认知在他脑海里激烈地冲撞着,让他头痛欲裂。
“哥,快点呀!雪糕盒子我要拿回家洗干净,装我的小石头!” 苗苗回头催促,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手里晃着空了的雪糕盒,脸上是孩童特有的、对一件微不足道小物的珍视。
祁路勉强加快脚步:“嗯,来了。”
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午后炽热的阳光和熟悉的牲口气味扑面而来。
羊在圈里安静地反刍,发出“咕噜”声。
猪在圈里懒洋洋地哼哼。
这本该是让人安心的场景,但祁路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那不对劲的感觉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父亲祁大山没有像往常那样午休,也没有在堂屋喝茶。
他正蹲在院子西墙根下,那块平时用来磨镰刀斧头的磨刀石旁。
他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手里拿着一把斧头,正是家里那把用来劈柴的,厚实沉重的斧头。
“霍…霍…霍…”
单调而刺耳的磨刀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回荡。
祁大山磨得很用力,很专注。
他粗壮的手臂带动着斧头在磨刀石上来回推拉,动作幅度很大,溅起的水珠和石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明晃晃的斧刃在反复的摩擦下变得更加锋利,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那寒光让祁路心头一跳。
母亲王桂兰就站在父亲身边。
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但显然不是用来擦东西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贴在了父亲的耳朵上,正用极低极快的语速说着什么。
她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脸色在阴影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种祁路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焦灼和…恐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那块抹布,指节都泛白了。
就在祁路和苗苗踏进院门,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王桂兰的声音像被剪刀剪断一样戛然而止。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首起身,脸上的凝重和焦灼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极其不自然的试图挤出的笑容,甚至显得有些僵硬:“回来啦?雪糕好吃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攥着抹布的手飞快地背到了身后。
祁大山磨刀的动作也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斧头的手明显紧了紧,指关节微微发白。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流下,但眼神却异常复杂。
那目光在祁路脸上扫过,像探照灯一样,包含了沉重的疲惫深沉的审视,还有一丝祁路完全无法解读的。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这眼神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快得让祁路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
接着,祁大山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低下头,更加用力地“霍霍”磨起那把斧头来,仿佛那钝斧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好吃!妈,可甜啦!” 苗苗完全沉浸在雪糕的余味和对雪糕盒的规划里,根本没注意到父母之间这电光火石般的异常。
她举着空盒子,欢快地跑到母亲跟前,献宝似的晃了晃。
“好吃就好。” 王桂兰努力维持着笑容,声音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她伸手接过空盒子,动作有些僵硬,眼神快速地掠过祁路的脸,又迅速垂下,不敢与他对视,“去看会儿电视吧,妈…妈收拾一下。”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向灶房,门帘在她身后剧烈地晃动着。
苗苗答应一声,拿着空雪糕盒跑进了堂屋。
院子里只剩下刺耳的磨刀声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磨刀石的水腥气,金属摩擦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
祁路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
刚才在代销店门口那个可怕的念头,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父亲沉默而用力磨斧的背影,听着那一声声刺耳的“霍霍”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堂屋里,那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机正播放着热闹的动画片。
苗苗盘腿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那个洗干净的雪糕盒,看得津津有味。
祁路心不在焉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视线却空洞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所有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高度警觉地捕捉着院子里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磨刀声不知何时停了。
接着是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他在院子里踱了几步,脚步有些拖沓,似乎在抽烟,然后脚步声也消失了。
整个院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猪羊都安静得出奇。
动画片放完一集,开始放第二集。
苗苗的呵欠一个接一个,眼皮也越来越沉,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第二集刚放到一半,她的头终于彻底耷拉下来,怀里还抱着那个雪糕盒,小身子软软地歪倒在炕上,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
她睡着了,睡颜恬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雪糕残留的满足笑意。
母亲王桂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看到睡着的苗苗,她紧绷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
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她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先轻轻地把那个雪糕盒从苗苗怀里抽出来,放在炕沿。
然后,她俯下身,双臂极其轻柔地穿过苗苗的脖颈和膝弯,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把苗苗抱了起来。
苗苗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小脑袋靠在了母亲的肩窝里。
王桂兰抱着她,身体微微有些颤抖,脚步放得极轻极轻,仿佛生怕惊醒她,又或者…生怕惊碎什么。
她抱着苗苗,一步步走向苗苗自己的小屋,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沉重和脆弱。
祁路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母亲那过分的小心翼翼,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巨大悲伤,都让他心底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这感觉太不对劲了!
妹妹只是睡着了,为什么母亲表现得像是在进行一场诀别?
堂屋里只剩下祁路一个人。
电视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制造着喧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和虚假。
他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他走到堂屋门口,轻轻撩起门帘一角,向外望去。
院子里一片清冷。
惨白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将黄土院子,磨刀石,农具都镀上了一层毫无生气的惨淡银辉。
父亲祁大山并没有去睡。他正坐在堂屋屋檐下的矮凳上,佝偻着背,像一个被生活压垮的石雕。
指间夹着一支自卷的旱烟,烟头的红光在浓重的黑暗里孤独地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而绝望的眼睛。
父亲没有看祁路的方向,也没有看任何地方。
他只是仰着头,定定地望着天边那轮残缺的,泛着清冷光晕的下弦月。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写满了风霜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塑像。
许久,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光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沉的痛苦。
然后,一声沉重得仿佛从地底深处,从灵魂尽头挤压出来的叹息,悠长缓慢,充满了无尽的愁苦和压抑,从他胸腔里缓缓地悠长地吐了出来。
那叹息声在死寂的月夜里被无限放大,沉重得几乎要压垮整个院子,也狠狠地砸在了祁路的心上。
祁大山掐灭了烟头,在鞋底上用力地摁了摁,仿佛要把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都摁进泥土里。
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冰冷的残月,眼神空洞而绝望。
然后,他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了睡觉的屋子。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即关上,隔绝了屋内屋外,也像隔绝了两个世界。
院子里彻底空了。
只剩下惨白冰冷的月光,无声地冷漠地笼罩着一切,也笼罩着祁路那颗被巨大的困惑、恐惧和不安彻底淹没的心。
祁路放下门帘,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身体微微发抖。
脑子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又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父母那无法掩饰的凝重和焦虑,父亲磨斧时那近乎凶狠的专注,母亲抱起苗苗时那绝望般的悲伤父亲月下那声令人窒息的重叹……还有他自己脑中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冰冷认知—“我没有妹妹”。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异常,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谜团。
这谜团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蛛网,将这个刚刚收获喜悦的小院死死罩住,将那份真实的汗水与收获,都扭曲成了虚幻的影子。
他试图理清头绪,找出逻辑,但思绪却像被搅浑的泥潭,越搅越浑浊。
苗苗真实的笑容温暖的体温,依赖的拥抱是那么清晰有力,可父母的反常和心底那个荒谬又顽固的念头,却如同冰冷的铁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巨大的困惑和隐隐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小屋,躺在冰冷的炕上,眼睛首首地望着糊满旧报纸,布满裂纹的顶棚。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扭曲模糊的光斑。
院子里死寂一片,连一丝虫鸣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疯狂地鼓噪着。
他翻来覆去,那些画面在眼前反复闪回:磨得锃亮反着寒光的斧刃、母亲耳语时紧锁的眉头和泛红的眼眶、父亲月下抽烟时绝望的剪影、苗苗熟睡中毫无防备的恬静小脸……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父母究竟在隐瞒什么惊天秘密?
还是…自己疯了?
记忆出现了可怕的偏差?
祁路就在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极度的疲惫中,意识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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