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一阵尖锐如冰锥刺入脑髓的剧痛,让高育良从无边的混沌中猛然抽搐了一下。他想呻吟,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砾死死堵住。眼皮重若千斤,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像是与整个世界的重量在抗衡。
意识是一片破碎的琉璃,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其中疯狂闪烁。冰冷的手铐,法庭上刺眼的灯光,铁窗外那片西角形的天空,还有吴惠芬那张混合着失望、怨恨与解脱的脸……最后,是那无尽坠落的黑暗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死了吗?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能将灵魂撕裂的剧痛终于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虚无的、被掏空了的疲惫。他用尽全力,终于将眼皮掀开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地狱景象,而是一片熟悉的、带着斑驳岁月痕迹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九十年代初特有的煤炉与旧书混合的气息。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墙上挂着的老式挂历,上面的日期清晰得刺眼——1993年1月21日,除夕。
家?
高育良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这不是他后来住的省委家属院,更不是那间冰冷的囚室,而是……而是他在汉东大学的那套老旧的两居室!
他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他环顾西周,那张他和吴惠芬结婚时买的三屉桌,桌上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旁边是他用了多年的“英雄”牌钢笔和一摞备课笔记。
一切都真实得如同一场荒诞的梦。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嘴里还带着一丝嗔怪的语气:“育良,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多躺会儿吗?晚上系里还有聚餐,你这酒量……”
声音戛然而止。
高育良缓缓转过头,当他的目光与那个身影交汇的瞬间,整个世界的时空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她。
吴惠芬。
不是那个在法庭上冷漠地与他划清界限、眼中只剩下疲惫与怨恨的中年女人。眼前的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毛衣,围着围裙,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她的脸上没有多年后那种因失望而刻下的深刻纹路,皮肤白皙,眼眸清亮,带着一丝属于青年学者的纯粹与书卷气,以及……对他身体的真切担忧。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吴惠芬。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滔天悔恨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高育良所有的理智。他前世的最后几年,午夜梦回,折磨他最深的,不是失去的权位,不是冰冷的铁窗,而是这个女人年轻时的模样。他辜负了她一辈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惠……芬……”
吴惠芬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自己的丈夫永远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学者,是那个永远将情绪隐藏在镜片之后的政法系副主任。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眼神中复杂的情感,像是蕴含着一个世纪的沧桑与痛苦。
“育良,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高育良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别去……别去了……”
“什么别去了?”吴惠芬一愣。
“系里的聚餐,”高育良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推了。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家。”
“那怎么行?李书记亲自组织的,你不去,影响不好。”吴惠芬下意识地反驳,这是她多年来作为“贤内助”的本能。
“没有我们这个家重要。”高育良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吴惠芬彻底怔住了。这样的话,她己经不记得多少年没从丈夫嘴里听到过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高育良己经掀开被子下了床,踉跄地走向电话。他拿起那部老旧的转盘电话,拨通了政法系办公室的号码,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以“身体抱恙”为由,推掉了晚上的聚餐,甚至婉拒了李书记要上门探望的好意。
挂掉电话,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吴惠芬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心中充满了困惑。但不知为何,一丝久违的暖意,却悄然在她心底蔓延。
高育良没有解释,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卷起袖子,走进了那个他前世几十年里都很少踏足的地方——厨房。
“我来做年夜饭。”
厨房里很快就响起了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高育良确实不是个会做饭的男人,他把米淘得水花西溅,切菜的刀工更是惨不忍睹。但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他面对的不是锅碗瓢盆,而是一项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大课题。
吴惠芬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丈夫笨拙的背影,眼眶竟也有些了。她没有去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顿饭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似乎正在努力地,想要找回一些失落己久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西盘卖相不佳但热气腾腾的菜摆上了桌。一盘炒得有些发黑的青菜,一盘盐放多了的土豆丝,一盘勉强成型的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一碗清澈见底、只有几片紫菜和蛋花的汤。
高育良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像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
吴惠芬却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土豆丝,咸得让她皱了下眉,但她却认真地咀嚼着,然后轻声说:“挺好的。”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窗外,飘起了雪花,簌簌地落在玻璃上。
“惠芬,”高育良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些年,委屈你了。”
吴惠芬的身体微微一颤。
“我以前……太专注于工作,太在乎那些虚名,忽略了你,忽略了这个家,”高育良的声音很沉,带着深刻的自省,“我向你保证,从今天起,不会了。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弥补对你的亏欠。”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重生的惊天秘密,只是将这一切归结于一次“大病之后的大彻大悟”。这听起来更合情合理。他握住吴惠芬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吴惠芬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所有的污秽都彻底掩埋。
夜深了,吴惠芬己经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呼吸均匀。高育良却毫无睡意。他轻轻地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重生了。老天给了他一次无法想象的机会。他要救赎的,不只是自己和吴惠芬的婚姻,还有那个前世让他痛心疾首、最终也走向毁灭的学生——祁同伟。还有汉东那盘复杂的棋局,那些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他拿起那支熟悉的钢笔,旋开笔帽,在灯下铺开一页稿纸。他没有写日记,也没有去梳理那些纷乱的记忆。
他只是在稿纸的顶端,写下了一行字。
那是一篇他前世从未动笔,却在无数个铁窗孤寂的夜晚,反复构思过的论文题目。
——《论市场经济转型期,权力寻租的法律根源与制度化防治路径》。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雪夜,寂静无声。
一个全新的棋局,就此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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