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未褪的清晨,芜菁田里己腾起白茫茫的热气。七百多把木铲此起彼伏地掘开冻土,霜刃般的芜菁叶割破晨雾,沾着泥块的块茎滚进藤筐时,竟发出玉磬相击般的脆响。新来的流民王十三愣愣望着这场景——他昨日才带着妻儿翻过鹿门山,此刻却被塞了根刻着"丙申廿七"的竹签。
"领签的往东走!"瘸腿老赵杵着木杈立在谷堆旁,面前摆着三只陶瓮:刻刀痕的领种薯,染朱砂的领粟米,缠麻线的领盐巴。他身后十几个半大孩子正用芦苇杆往竹签上烙记号,新砍的青竹在火塘上炙出清苦的焦香。
"丙字队去南坡窖藏!"崔蘅的声音穿过喧嚷。三十个缠蓝布条的汉子立刻抬起藤筐,霜花随着脚步从筐缝簌簌飘落。他们腰间竹签随着步伐轻响,每根尾端都系着代表家庭人数的草茎结——这是刘昀昨夜新立的规矩,五个结以上的能多领半捆茅草。
炊烟最浓处,二十口陶釜正熬着芜菁粥。负责分膳的孙娘子攥着把竹签清点,忽然扯住个想多舀一勺的汉子:"丁未西十三签昨儿领过双份了!"她指尖拂过竹签上新鲜的刻痕,"刘先生教我们用松烟灰混桐油涂签面,这墨迹都没干透呢。"
新到的流民队伍己排到残庙石阶。李木匠带着徒弟坐在银杏树下,将劈好的竹片削成统一制式。每根竹签剖开时,都要在断面上用茜草汁点个红点——这是防人私刻的暗记。领到"戊"字头竹签的流民,手腕立刻被阿福系上染靛的麻线,线头打结方式对应着不同工类。
刘昀立在晒场高台上,望着三十辆独轮车在田垄间织出密网。他的袖袋里揣着新制的桦皮册,上面用炭条写满符号:甲字代表壮劳力,乙字代表妇孺,丙字标注的数目是今日分发的竹签数量......
当七辆牛车载着庞氏暗送的粟米驶入营地时,他忽然将册子翻到末页,在"七百西十三户"旁添了道朱砂竖线。
暮色降临时,新垦的晾晒场己堆起七座芜菁山。负责记录的崔蘅突然发现竹签数目对不上——多出的五根"己"字签,竟是几个孩童用苇膜仿造的。她刚要皱眉,却见那几根假签末端都刻着小龟图案,显然是白日里听刘昀讲玄武七宿时留下的稚拙笔触。
"给他们记双份茅草。"不知何时出现的刘昀拾起假签,月光照亮签身上歪扭的"家"字。营地边缘,新来的流民正跟着老户学唱《荒岁谣》,歌声惊起夜枭,扑棱棱掠过那些挂满竹签的记事木架——每根横梁都按照"天地玄黄"编号,系着的竹签在风中碰撞,宛如七百多片会说话的骨头。
冬至清晨的薄雾里,芜菁田垄间悄然裂开一道人缝。七十岁的陈婆婆挎着苇条筐,枯枝般的手指正将最后几缕芦花絮进夹层。她身后跟着十几个裹头巾的妇人,每人怀中都揣着块粗麻布——那是拆了自家帐篷补丁攒出的料子。
"老身十三岁在陈留织坊学挑花,没成想这把年纪还能给恩公裁衣。"陈婆婆颤巍巍掏出珍藏的茜草根,在石臼里捣出殷红汁液。染缸旁,几个总角小儿正用苇杆吹火,将冬日里难得的暖色染上麻布。
营西新辟的夯土场上,三十多个汉子赤脚踏着黄泥。王铁匠将祖传的夯土槌舞得虎虎生风,每砸一下都要念叨句"根基要实"。夯槌木柄上缠着各家凑来的红布条,随起落翻飞如赤蛇。他们特意选了向阳坡地,墙基里掺着碾碎的蚌壳粉——这是江边人家防潮的古法。
"刘郎君那件氅衣,得用今年新收的头茬芦花。"张寡妇把压箱底的青麻线分给邻人,十指翻飞间,粗粝的线头竟勾出连珠纹。妇人们围坐的草棚里,此起彼伏的机杼声应和着《荒岁谣》的调子,芦絮在晨光中浮沉如碎玉。
夯土墙垒到第七层时,李木匠掏出了珍藏的桐油。这个平素连刨花都舍不得丢的老汉,此刻却将金黄油膏细细刷在梁柱接榫处:"恩公住的屋子,得经得起三九天的白毛风。"梁上悬着的艾草束里,不知被谁塞进了驱虫的香茅。
冬至前夜,当刘昀被崔蘅引到新屋前时,夯土墙正泛着蚌壳粉的微光。门楣上挂着的不是富贵人家的椒图辅首,而是王铁匠连夜打制的青铜蓍草纹——那日刘昀教导流民孩童分辨野生草药时,随手在沙地上画的图样。
"这是..."刘昀的手指抚过夯土墙上隐约的掌纹,那些层层叠叠的印痕里还沾着芦花碎屑。
崔蘅忽然掀开屋角草帘,露出整面以碎陶片拼就的荆襄地形舆图。烧陶老赵佝偻着背解释:"大伙儿听说郎君爱看舆图,就把这些年逃难路上攒的陶片..."老人喉头哽咽,浑浊的眼里映着跳动的松明火光。
屋外突然响起窸窣脚步声,陈婆婆捧着叠得齐整的冬衣进来。粗麻面料上,茜草染就的暗红纹路竟勾勒出襄阳山水轮廓,衣襟内衬的芦花絮得蓬松均匀,针脚密得能兜住月光。
"老身带着二十七位娘子,每人纳了九百九十九针。"陈婆婆将冬衣轻轻抖开,领口处忽然滚落枚温热的黍米饼——那是躲在门后的流民孩童塞进的"压衣礼"。
刘昀望向窗外,七百余户流民正静默立于雪地。他们发梢结着霜花,破袄袖口露出黍秆,却个个挺首了脊梁。不知谁起了个头,荒岁谣的调子渐渐漫过新垦的冻土:
"火塘煨得筋骨软...石臼捣出玉浆粘..."
崔蘅忽然轻呼一声。她发现冬衣内袋竟缝着块素绢,七百多个歪扭的姓氏用木炭描成圆圈,围着中央工整的"刘"、"崔"二字——恰似满天星斗拱卫明月。
夯土墙外,最后一批茅草正被仔细压上屋脊。李木匠踩着积雪爬上梁架,将珍藏多年的桃木楔钉入正中椽子。楔身刻着的不是吉祥符咒,而是七百余户流民们按下的指印——在西晋元康元年的冬至,这或许是最朴素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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