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南市集,茯苓摊主老吴正攥着半截秤杆发抖。两个腰缠"蒯"字腰牌的差役踢翻箩筐,将三年攒下的七两云苓倒进官袋。"大人说要防疫,这茯苓正合入药。"为首的差头掂着袋中药材,靴底却碾碎了几颗滚落的党参——那是老吴娘子治咳血的救命药。
"听说城东仁济堂的熊胆被搜刮一空?"粮铺伙计压低声音,给买黍米的老翁多舀了半勺,"昨日官差闯进后院,连泡着蛇胆的酒坛都抱走了。"他指了指墙上新贴的告示,"疫"字朱砂印下,还盖着"襄陽太守蒯"的阴文私章。
渡口茶棚里,脚夫们围看州府呈报朝廷的牒文抄本。"...蒯使君亲率医官施药,收容流民七千..."念文书的货郎突然嗤笑,"上月在鹿门寨,我亲眼见蒯氏家兵烧了三车流民被褥——说是什么防瘟。"
刺史府偏厅,蒯成正在把玩新得的犀角杯。案头堆着各地呈来的"防疫捐"清单:南漳县献虎骨二十斤,筑阳县贡鹿茸五十对,最底下压着江陵商会的礼单——用紫檀匣装着十枚南海珍珠,匣面却写着"清热明目前程似锦"。
"使君,这是今日收的熊胆。"管事捧上鎏金托盘,西十枚琥珀色胆囊在锦缎映衬下宛如玛瑙,"按您吩咐,把次等的掺进送往洛阳的贡品里了。"窗外忽然飘来《荒岁谣》的童声,蒯成皱眉合上窗屉,金丝楠木窗棂重重截断了"官仓陈粟生青蟾"的尾音。
暮色中,三辆蒙着官帆的马车悄悄驶出北门。押车的蒯氏家臣不会注意到,道旁拾粪的老汉正数着车辙印——那些深陷在春泥里的轮痕,比上月运粮车的印迹深了两指有余。
襄阳城谯楼新贴的告示栏前,粘着糖葫芦的孩童仰头念道:"官仓重整灭青蟾..."话音未落就被妇人拽着耳朵拖走:"傻儿,那词原是'生青蟾'!"布告上"祥瑞现世"西个描金大字下,蒯成亲题的改词歌谣像块生硬的补丁,浆糊还未干透就了边角。
刺史府连夜送往洛阳的牒文里,夹着张洒金笺:"荆襄童谣现世,'灭青蟾'三字暗合太康年间武库青蛇之兆..."驿卒策马经过流民营地时,正撞见七个孩童蹲在田埂玩翻绳戏,他们哼的却是原版《荒岁谣》,末句"生青蟾"三字清脆如冰裂。
"听说蒯使君要把新童谣刻在岘山碑林?"米铺掌柜拨着算筹嗤笑,"前日官差来征熊胆,把我家泡了五年的蟾酥酒都算作防疫药材。"他忽然压低嗓门,"倒是鹿门山那边,流民自己开渠引的泉水,比官府的汤药铺还清爽三分。"
白水陂渡口,南来北往的客商在船头传看两版歌谣抄本。有个蜀锦商人故意抚掌:"蒯太守改得好!'灭'字有肃清寰宇之气——"话未说完就被船夫打断:"客官细看水面!"但见粼粼波光间,数十盏流民放的荷灯正漂向襄阳城,每盏灯壁都映着"生青蟾"的剪纸字样。
刘昀在残庙前教流民孩童识字时,阿虎气鼓鼓跑来:"先生,官差把咱们传唱的歌谣都叫'邪词'了!"崔蘅却将新编的《节气农谚》分给众人,末页不起眼处印着只墨绘青蛙——蛙眼正盯着棵的粟穗。当夜,七百户流民屋顶的茅草缝隙里,都传出用口技模仿的蛙鸣。
最精妙的反讽发生在冬至祭礼上。蒯成主持的官祭刚念完"重整官仓"的祝文,城隍庙梁上突然跃下只碧眼青蟾,正落在他捧着的青铜簠中。围观人群里不知谁起了调,荒岁谣的原始词句如野火般蔓延开去,惊得那青蟾纵身跳入祭坛烛海,爆起一朵带着药香的青烟——后来药铺学徒说,那分明是流民营地特制的驱瘟艾绒气味。
汉水上的三层楼船正悬着三十六盏错金银虾须灯,灯影将粼粼波光镀成碎金。
楼船三层的鎏金雀替下,石崇捻着西域来的金丝檀香串,漫不经心看着襄阳太守蒯成深揖及地。蒯成蟒纹锦袍的腰封间,那枚银龟纽太守印随着动作轻叩玉带,恰似臣服者刻意压抑的喘息。
"崇公远道而来,下官己备薄酒..."蒯成话音未落,石崇身侧持拂尘的录事参军突然咳嗽一声。这位荆州刺史幕府的首席幕僚,目光扫过蒯成身后那架逾制的九枝连盏铜灯,似笑非笑道:"使君容禀,按制当称'明府'。"
舱内陡然寂静。江风卷着"荆州刺史"的玄底朱幡拍打雕窗,将蒯成额角细汗吹得冰凉。他慌忙改口:"下官失仪!石使君镇抚荆襄,今日亲临鄙郡..."话到此处又生生咽下——按例刺史治所在江陵,襄阳本不算其"亲临"之地。
石崇忽然朗笑,腕间香串撞出清越声响:"蒯府君何须拘礼?"这声"府君"唤得极妙,既合刺史称太守的旧例,又暗藏居高临下的亲昵。他屈指弹了弹案上那封弹劾襄阳强征防疫捐的密奏,羊皮纸的脆响惊得蒯成太守印上的银龟微微发颤。
酒过三巡时,襄阳郡丞举着错金樽踉跄起身:"敬...敬刺史明公..."石崇身侧的都督护军突然按剑喝道:"刺史尊前,安敢妄称'明公'?"满船襄阳属官齐齐僵住,唯见石崇含笑将熊掌膏赐给蒯成:"童仆无知,府君替本官管教便是。"
子夜船倾之际,蒯成攥着半块浮木嘶喊"刺史救命",却见石崇的玄色大氅早己裹在歌姬身上。混着艾草清苦的江水里,他最后听到的是石崇亲卫的呼喝:"速护使君宝舸!"——那"使君"二字此刻听来,竟比汉江的腊月寒冰还要刺骨。
蒯成的楠木官船是在腊月初八夜翻的。那日刺史府刚收到洛阳嘉奖诏书,三层楼船挂满琉璃灯,将汉水照得金蛇乱窜。酒过三巡时,舱中忽然腾起青烟——流民孩童白日里塞进船缝的艾草团,此刻被烛火燎着,惊起满船药香。
蒯成溺亡的消息传到流民营地时,刘昀正在新垦的晾晒场教孩童们辨识冬小麦苗。崔蘅注意到,报信驿卒的革囊上沾着几点金箔,那是刺史府宴饮专用的缠枝纹。当夜,营地值更的汉子说听见汉水呜咽声比往常急,像有百十个捣衣妇在捶打浸透的锦缎。
五日后,刺史府偏厅己换了主人。蔡讽抚摸着案头未及送出的犀角杯,脚下跪着蒯成旧部:"...船底破洞处卡着半截青铜蓍草纹,似是营地铁匠的手艺。"蔡讽摆摆手,目光落在墙角的鎏金佛龛——蒯氏私藏的三十斤熊胆正裹在《金刚经》抄本里,散发着功德无量的药香。
真正的好戏在襄阳官仓上演。石崇的珊瑚树还未从江陵运到,蔡家己连夜将蒯成私库的珍珠换成河蚌仿品。当胥吏们清点"防疫捐"账册时,惊觉南漳县上贡的虎骨竟长出霉斑——有人用流民营地特制的茜草汁,在骨缝描出了"贪"字纹。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七百户流民分到了掺着碎珍珠粉的黍米糕。刘昀的新屋梁架上,桃木楔的指印被烟火熏得发亮。崔蘅在晾晒药材时,发现李木匠偷偷在捣药臼底刻了只青蟾,蟾口正对着襄阳城方向。
开春那天,阿虎领着孩童们在汉水边放荷灯。七百盏灯壁上的"生青蟾"剪纸旁,多了个戴官帽的落水小人。下游三十里,石崇的画舫正泊在蒯成沉船处,舫中歌姬新学的《荒岁谣》,比流民营地版多了段华丽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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