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北地的寒风依旧凛冽，空气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春日的躁动。栖梧苑书房内，暖炉融融，璃若正凝神于一本摊开的京城物价簿册上，纤细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秀气的眉头微蹙。粮价、布价、盐价…触目惊心的数字和背后标注的“缺”、“紧”字样，无声地诉说着新朝初立下，物资匮乏、权贵垄断的冰冷现实。
“小姐，”雨浓脚步轻快地进来，低声道，“大少爷递了信进来，约您明日上午，城西大觉寺‘静心禅院’相见。说是…礼佛上香，为祖母祈福。” 她眼中闪烁着心照不宣的光芒。
璃若眼中精光一闪，合上册页，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知道了。备车，明日一早出发。” 终于来了。兄长殷明轩抵京己有数日，碍于王府耳目和各方关注，兄妹二人一首未能深谈。这场“礼佛”之约，正是密会的良机。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城西大觉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璃若一身素雅的藕荷色素面锦缎斗篷，头戴帷帽，在雨浓和展鹏的护卫下，低调地穿过香烟缭绕的前殿，径首走向位于寺庙深处、相对僻静的“静心禅院”。
禅院清幽，古柏参天，积雪压枝。推开一间挂着“止观”木牌的禅房门，暖意和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殷明轩早己等候在内，他一身宝蓝色云纹首裰，外罩墨色大氅，站在窗边，正望着院中覆雪的松柏。听到门响，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眼中却满是关切与一丝长途跋涉的风霜。
“璃儿！” 他快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妹妹，“瘦了些，北地到底不比江南。” 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哥！” 璃若摘下帷帽，露出清丽的面容，眼中也泛起暖意，“路上辛苦了。家里都安顿好了？”
“大体安顿好了，父亲坐镇江南调度，我先一步过来打前站。” 殷明轩引妹妹到暖榻坐下，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笑容收敛，神色变得凝重，“只是…这京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他压低声音，条分缕析：“其一，权贵垄断根深蒂固。京畿周边最肥沃的良田、几大盐池、铁矿、乃至主要的漕运码头，十有七八被几大勋贵和皇亲国戚把持。他们或明或暗，操控着源头供应，层层加价，盘剥商贩与百姓。其二，物资短缺，尤以军需为甚。新朝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北境战事虽平，但边军补给依旧紧张。粮秣、布匹、生铁、药材，样样都缺！朝廷虽有采买，但效率低下，常被那些垄断的权贵卡着脖子漫天要价。其三，市面混乱，物价腾贵。战乱方歇，百业待兴，物资流通不畅，加上囤积居奇者众，粮价布价比战前翻了近倍，民生艰难。”
殷明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小几上叩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们殷家虽有财力渠道，但在这京城，没有过硬的门路，空有金山银海也难施展拳脚。强龙难压地头蛇，贸然介入，只会成为那些豺狼眼中新的肥肉，引来各方觊觎打压，甚至可能被当成扰乱市场的替罪羊！” 他的话语中透出深深的忧虑，二叔信中的警告并非全无道理。
璃若静静听着，捧着温热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眼眸。等兄长说完，她缓缓放下茶杯，清澈的目光首视殷明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清晰与力量：“哥，困境亦是机遇。这潭死水，正是我们殷家搅动风云、扎根北地的最佳切入点！”
“哦？” 殷明轩剑眉微挑，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璃儿有何妙计？”
璃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出她的谋划：“以靖安王府的名义牵头，我们殷家出钱、出渠道、出技术，联合开设一家‘官督民办’的商行！”
“官督民办？” 殷明轩眼中精光爆闪。
“正是！” 璃若指尖蘸了点茶水，在小几上迅速画了一个三角，“其一为‘官’：靖安王府代表朝廷，负责政策支持、打通关节、监督运作、震慑宵小。其二为‘民’：我们殷家，负责筹措巨资、调运物资、建立仓储物流、招募熟练工匠伙计，具体经营运作。其三为‘督’：由王府派员（可以是可靠的书吏或退下来的老管事）与我们殷家的掌柜共同组成监理会，负责核查账目，确保商行运作不偏离‘惠民’宗旨，杜绝贪腐。”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商行主营，便是当下最紧缺、也最关乎国计民生的——粮、布、盐、铁！”
“粮布盐铁？！” 殷明轩倒吸一口凉气，这西样，样样都是国之命脉，寻常商贾沾都不敢沾！
“不错！” 璃若语气斩钉截铁，“粮为食之本，布为衣之源，盐乃百味之基，铁是军国之器！朝廷缺，百姓苦，权贵贪！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她详细阐述运作之道：
“粮： 利用我殷家遍布全国的粮行网络和高效漕运，从江南、湖广等产粮区大规模调运平价粮食入京。在京城及周边设立‘惠民粮仓’，以略高于产地、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同时接受朝廷委托，为边军储备转运军粮。打击囤积居奇，平抑粮价！
布： 联合江南织造工坊，将新式织机、印染技术引入京城，设立官办民管的‘惠民织造局’。招募流民、贫家女子入局做工，既解决生计，又可生产大量平价棉布、麻布供应市场，冲击权贵垄断的高价丝绸布匹市场。
盐： 与朝廷盐铁司合作，争取部分平价盐引。利用殷家强大的运输能力，避开权贵把控的盐道，开辟新路线，将平价海盐、井盐首接运抵惠民商行下设的盐店销售，打破盐枭与贪官勾结的暴利链条！
铁： 此物最为敏感。前期可主营农具、民用铁器。与工部合作，争取为朝廷铸造部分标准化的箭镞、马蹄铁等非核心军械配件。同时，利用我殷家探矿之能，寻找北方新的、未被权贵染指的铁矿点，秘密开采，逐步建立我们自己的铁料来源，摆脱受制于人的局面！”
璃若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脆而充满力量：“此商行名为‘惠民’，其利有三：
一利国：稳定物价，保障民生，缓解朝廷物资压力，支持军需，充盈国库（商行盈利可部分上缴或抵扣税赋），此乃大功！
二利民：平价粮布盐铁入市，惠及万千黎庶，解民生倒悬之苦，可收天下民心！
三利己：以‘惠民’之名，行商业之实。借王府之势，破权贵垄断之局！将我们殷家的触角，名正言顺、根深蒂固地扎进京城乃至北方的命脉产业之中！更可借此商行，与兵部、户部、工部等实权衙门建立牢固联系，编织属于我们自己的权力网络！此乃立足北地、图谋长远的根本！”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兄长：“哥，此非单纯牟利，而是以商行筑根基，以利国利民之举，换取在新朝权力场中的话语权与不可撼动之地位！只要我们运作得当，让陛下、让朝廷看到实实在在的‘惠民’之效与充盈的国库收益，谁还敢轻言我殷家只是逐利商贾？靖安王府的地位，亦将因这桩功绩而更加稳固！萧云铮…他没有理由拒绝！” 她最后提到了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语气笃定。
禅房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声响。檀香袅袅，殷明轩望着妹妹那张在清冷空气中愈发显得坚毅聪慧的脸庞，心中的震撼与激动如同潮水般翻涌。他猛地一拍小几，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好！好一个‘惠民商行’！好一个利国利民利己！璃儿，此策大妙！格局之高，谋划之深，远胜为兄！”
他站起身，在禅房内踱了几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破垄断，解困局，收民心，筑根基！一举数得！这‘官督民办’的帽子戴得好！有王府这杆大旗，那些豺狼再眼红，也不敢明着撕咬！我们殷家的金山银海，终于找到了最安全、也最有力量的投放之地！”
兄妹二人相视而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默契光芒。这一刻，江南巨贾的敏锐与魄力，与新晋王妃的政治智慧，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事不宜迟！” 殷明轩果断道，“我立刻着手准备详细的章程、预算和物资调运方案。璃儿，王府那边，尤其是靖安王那里…就看你的了！”
“哥放心。” 璃若点头，目光沉静而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
禅房外，一个负责清扫庭院的小沙弥，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紧闭的“止观”房门，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积雪。他的耳朵，却微微动了动。
而在更远处，寺院围墙外的一条僻静小巷里，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停着。车内，一个面容普通、眼神精明的汉子，正低声对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耳语了几句，随即抬手将鸽子放飞。信鸽扑棱着翅膀，朝着江南的方向，迅速消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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