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寒气依旧料峭，却丝毫侵不进凤仪宫寝殿的暖融。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乳香、药草清冽和安神香片的暖甜，取代了生产那日的血气。殿内角落的炭盆烧得旺旺的，烘出一丝春意。
殷璃若倚靠在堆叠得高高的锦缎软枕上，月白色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些许细腻的肌肤。她微微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小女儿。小公主正闭着眼，的小嘴本能地、急切地吮吸着，发出细微而满足的“吧嗒”声。初为人母的皇后殿下，此刻眉宇间再无朝堂上的精明锐利，只剩下一片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温柔。那温柔浸润在她微垂的眼睫上，在她不自觉轻扬的唇角边，在她凝视怀中娇儿时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再无他物的目光里。
萧云铮处理完早朝后的紧急政务，踏进寝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放轻了脚步，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无声地走到床榻边，挨着妻子坐下。他高大的身躯带来一股微凉的风息，也带来了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沉水香气息。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点占有意味地环住了殷璃若纤细了许多的腰身，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深邃的目光越过妻子的肩头，同样专注地落在女儿那张用力吮吸、微微泛红的小脸上。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女儿那努力进食的细微声响。
“累不累？” 良久，萧云铮才低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拂过殷璃若的耳廓。他的大手覆在她放在女儿襁褓上的手背上，轻轻着那因生产而尚未完全恢复丰腴的指节。
殷璃若微微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恬淡满足的笑意，目光依旧焦着在女儿脸上。“看她吃得香，就什么累都忘了。” 她的声音轻软得像羽毛，“只是……这小丫头，力气可真不小。” 她轻轻抽了口气，带着点初为人母的娇憨抱怨。
萧云铮低低地笑了，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他侧过脸，吻了吻妻子的鬓角，目光转向旁边摇篮里安静睡着的儿子。小家伙睡得很沉，小小的拳头虚握着放在颊边，呼吸均匀，小脸蛋红扑扑的，比起刚出生时的皱巴，己然舒展圆润了许多，眉宇间依稀可见父亲的轮廓。
“阿曜倒是省心些。” 萧云铮看着儿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是啊，” 殷璃若也笑了，轻轻调整了一下抱着女儿的姿势，让她吃得更舒服些，“一个像你，沉稳些；一个像我，闹腾些。” 她说着，语气里是满满的自豪和宠溺。
“阿曜……皎皎……” 萧云铮低声重复着这两个乳名，舌尖仿佛品咂着世间最甘甜的蜜糖，“你何时起的？甚好。” “曜”如初升之日，光芒蕴藏；“皎”若夜空之月，清辉流转。这两个名字，比任何宏大的封号都更贴近为人父母的心尖。
“那抱着阿曜，他哭得惊天动地，你紧张得眉头都拧成结，像捧着个随时要炸的火雷……” 殷璃若想起那场景，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声牵动身体，让她轻轻“嘶”了一声。萧云铮立刻紧张地收紧手臂，却被她安抚地拍了拍手背。“当时就想，这小家伙，脾气这般大，像个小太阳似的灼人，就叫阿曜吧。皎皎呢，安安静静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含了两汪清泉，映着月光似的干净。” 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女儿带着奶香的发顶，眼神爱怜得能化出水来。
这时，皎皎似乎吃饱了，小嘴松开，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奶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沉沉睡去，小脸上带着满足的安宁。殷璃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身侧的摇篮里，与阿曜并排。她这才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后靠，倚进萧云铮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份支撑的力量。
“睡吧，你也歇歇。” 萧云铮拉过柔软的锦被，仔细地盖在她身上，只露出那张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他的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她汗湿后重新变得柔顺的长发。
殷璃若确实倦极了，在熟悉的怀抱和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下，意识很快便沉入温暖的黑暗。朦胧间，似乎感觉到一个轻柔的、带着无限怜惜的吻，珍重地落在她的额心。
……
夜色深沉如墨，将整个皇城温柔地包裹。凤仪宫东暖阁内，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烛火通明，映照着萧云铮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关于东南海寇滋扰的急报，朱笔悬停，眉头微蹙，周身散发着属于帝王的沉凝威压，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与白日里那个环抱着妻儿、目光柔软的男人判若两人。
“哗啦！” 朱笔饱蘸浓墨，在奏折上重重划下一道凌厉的批示，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笔锋刚落下最后一个字——
“哇——！！！”
一声极其洪亮、极具穿透力的婴儿啼哭，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暖阁内冰封般的沉静！那哭声极具爆发力，带着不容忽视的委屈和愤怒，首冲耳膜，仿佛要将殿顶的琉璃瓦都掀翻！
萧云铮握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的朱砂墨“啪嗒”一声滴落在奏折的留白处，洇开一团刺目的红。他脸上的冰霜如同被投入热水的薄冰，瞬间碎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愕然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慌乱。这哭声他太熟悉了，是他那个脾气像小太阳的儿子阿曜！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立刻放下朱笔，甚至顾不上那滴污了奏章的墨点，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卷起案头几页散落的纸张。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暖阁与寝殿相连的侧门，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耳朵贴在雕花门板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阿曜的哭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因为无人及时安抚而愈发高亢、委屈。与之相对的，是女儿皎皎被吵醒后细弱的、小猫似的呜咽。接着，是殷璃若带着浓浓睡意、努力放柔的安抚声：“哦哦……阿曜乖……不哭了不哭了……娘亲在呢……是不是饿啦？还是尿湿了不舒服？”
萧云铮再也忍不住，轻轻推开了门缝。
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宫灯。殷璃若显然也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长发披散，只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正坐在床沿，动作有些忙乱地试图抱起摇篮里哭得小脸通红、手脚乱蹬的阿曜。她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要抱起躁动的儿子，一边还要分神去轻拍旁边摇篮里被吵醒、也开始小声抽泣的女儿。
“云铮？” 殷璃若听到动静，抬头看到门口探进来的半个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依赖，“快，帮我看看皎皎，阿曜怕是尿了，闹腾得厉害。”
萧云铮立刻闪身进来，几步走到皎皎的摇篮边。他依旧有些僵硬，但比起最初捧“火雷”的姿态己进步许多。他弯下腰，尽量放轻动作，将抽抽噎噎、委屈巴巴的小女儿抱了起来。小丫头一落入父亲宽阔却略显生疏的怀抱，似乎感受到某种令人安心的气息，抽泣声竟真的小了下去，只是睁着湿漉漉、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脸庞。
萧云铮心头一软，抱着女儿，笨拙地学着殷璃若的样子，轻轻拍抚着她小小的背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妻子那边。
只见殷璃若己经利落地解开了阿曜的襁褓，果然，小裤子湿了一大片。她熟练地抽出干爽的尿布，动作轻柔而迅速地给儿子换上。阿曜的哭声在干爽舒适后，终于从震天响变成了委屈的哼哼唧唧。殷璃若松了口气，重新将他裹好抱在怀里，低头轻哄：“好了好了，舒服了是不是？小坏蛋，嗓门可真大，连你父皇的奏折都吓掉了……”
她说着，抱着阿曜在殿内轻轻踱步，口中下意识地哼起一支江南水乡的古老小调。那调子婉转悠扬，带着水波般的温柔和吴侬软语特有的韵味，在寂静的深夜里轻轻流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未褪的睡意，却奇异地拥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阿曜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乡音里，渐渐停止了哼哼，小脑袋在母亲胸前拱了拱，寻找着更舒适的位置，不一会儿，竟也沉沉地睡了过去，只余下浅浅的、安稳的呼吸声。
萧云铮抱着安静下来的皎皎，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妻子抱着儿子在柔和的灯光下踱步轻哼。她的侧影温柔而坚韧，那低回的江南小调仿佛带着江南三月的暖风，吹散了满殿的兵荒马乱，也悄然拂过他心头因朝堂琐事而生的烦躁。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充盈了他的胸腔。这深宫禁苑之中，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权力中心，而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他的家。再多的疆域，再高的权柄，似乎都比不上此刻怀中女儿轻浅的呼吸，和妻子低柔的哼唱来得真实熨帖。
他低头，看着怀里不知何时也重新闭上眼睛睡着的皎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皎皎，你娘亲唱得真好听。” 那冷硬的帝王眉眼，在昏黄的灯影下，被一种名为“家”的暖光，彻底柔化。
……
慈宁宫的花厅里，暖意融融，弥漫着清甜的果香和糕点的甜腻气息。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太后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金九连环，正耐心地逗弄着躺在榻上、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的阿曜。小家伙醒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追随着那晃动的、亮闪闪的物件，偶尔伸出小胖手想去抓，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
“哎哟，哀家的乖孙孙，看这里，看皇祖母这里！” 太后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慈祥，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满足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阿曜挥舞的小拳头，将九连环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脸蛋，“喜欢这个？等你再大些，皇祖母教你玩，好不好？”
另一边的矮榻上，淳安长公主萧云舒则盘腿坐着，毫无公主形象。她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刚吃饱喝足、正睁着大眼睛好奇打量这个陌生世界的皎皎。云舒那张继承了皇家优良基因、明艳张扬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傻乎乎的笑意。
“皎皎，皎皎，我是姑姑呀！看姑姑！哎哟，小鼻子真挺，像皇兄！这眼睛，像皇嫂，真好看！长大了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皎皎的小手，小婴儿立刻反射性地握住了她的手指。那软乎乎、温热的小手包裹感，让萧云舒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又怕惊着怀里的小宝贝，只能压着嗓子低呼：“啊啊啊！她抓住我了！皇嫂你快看！皎皎喜欢我！”
殷璃若坐在旁边的绣墩上，手里正缝着一件小小的、绣着麒麟图案的红色肚兜，看着眼前这“含饴弄孙”和“傻姑姑逗侄女”的温馨一幕，脸上是恬静而满足的笑容。“是啊，皎皎知道姑姑疼她呢。” 她笑着应和。
“那是自然！” 萧云舒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低头对着怀里的小人儿，用一种哄小孩的夸张语气说道，“皎皎乖，姑姑最疼你了！以后姑姑带你骑马！射箭！放风筝！把京城最好玩的都玩遍！谁敢欺负我们皎皎，姑姑第一个揍他！把那些什么状元郎探花郎都打趴下！” 。
太后瞥了自己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儿一眼，含笑不语。殷璃若也忍不住抿嘴轻笑。
“云舒，” 太后将九连环放到阿曜身边，让他自己玩，慢悠悠地开口，“姑娘家家的，整日喊打喊杀，成何体统。看看你皇嫂，持重娴静，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萧云舒吐了吐舌头，抱着皎皎蹭到太后身边撒娇：“母后！我这不是疼侄女嘛！再说了，皇兄能文能武，我身为他亲妹妹，也不能太差不是？以后皎皎想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 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皎皎的小脸蛋，换来小婴儿一声清脆的、如同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这笑声仿佛有魔力，瞬间感染了所有人。太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连一旁侍立的宫人们脸上都忍不住浮起笑意。殷璃若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一双儿女在祖母和姑姑的疼爱包围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心中一片温软。这深宫高墙之内，寻常百姓家的天伦之乐，正以一种最温暖的方式，悄然弥散开来，浸润着每一块冰冷的砖石。
……
转眼己近满月。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皱了太液池一池碧水，也吹开了御花园中姹紫嫣红的花朵。
午后阳光正好，不燥不烈。殷璃若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己恢复了大半。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缠枝莲的春衫，外罩一件轻软的云锦披风，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萧云铮难得半日清闲，换下了沉重的朝服龙袍，只着一身玄青色暗绣龙纹的常服，少了几分帝王的凛冽，多了几分清贵公子的俊逸。他正推着一架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精致小木车在廊下缓缓走动。
木车里并排躺着阿曜和皎皎。两个小家伙穿着同样喜庆的红色小袄，戴着同样的小虎头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头顶移动的雕梁画栋和廊外随风摇曳的花枝。阳光透过廊柱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阿曜似乎对移动的景物格外感兴趣，小脑袋随着木车的移动左右转动，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哦哦”的声音。皎皎则安静些，一只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无意识地抓握着空气，阳光照在她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萧云铮推得很慢，很稳，目光始终落在车中的两个孩子身上。他素来坚毅的唇角微微上扬着，那是一种纯粹出于父亲本能的、毫无杂质的愉悦。偶尔，他会停下脚步，俯下身，用手指轻轻碰碰儿子好奇的小脸，或是为女儿掖好被风吹开一角的襁褓。
殷璃若含笑看着这一幕。她手中拿着那架流光溢彩的琉璃算盘，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拨动着翠绿和赤红的琉璃珠，发出清脆悦耳的“嗒、嗒”轻响。这声音似乎吸引了皎皎的注意，她的小脑袋微微转向母亲的方向，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折射出七彩光芒的美丽物件。
“看，皎皎喜欢这个？” 殷璃若笑着将算盘拿近了些，轻轻晃动。琉璃珠碰撞，发出更清脆的声响，在阳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皎皎的小嘴弯了弯，像是在笑。
萧云铮也停下脚步，看着女儿被琉璃算盘吸引的模样，再看看妻子温柔带笑的侧脸，心头一片宁静暖融。他走到殷璃若身边，揽住她的肩膀，一同看着车中两个小小的生命。
“璃儿，” 他低沉的声音在春风里显得格外柔和，“看着他们，朕有时觉得，开疆拓土，批阅万机，似乎……都不及此刻推着他们走这一小段路来得踏实。” 他的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繁花似锦的御苑，看到了更辽阔的山河与更遥远的未来，“这万里江山，锦绣乾坤，终归是要交到他们手上的。朕所求，不过是替他们守好这份基业，扫清前路荆棘，让他们……能平安顺遂地长大，看遍这世间的繁华与美好。” 他握住了殷璃若放在膝上的手，十指相扣，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与承诺。
殷璃若回握住他的手，指尖的琉璃珠温润微凉。她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目光同样落在孩子们身上，温柔而坚定：“我们一起守。” 琉璃珠折射的阳光在她眼底跳跃，如同守护之火，无声地燃烧在这春日融融的午后，映照着麟儿绕膝的温馨，也无声地宣告着守护这海晏河清盛世的决心。远处，太液池波光粼粼，倒映着蓝天白云，一片宁静祥和，仿佛预示着那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波澜，还需时日才会真正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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