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寝殿内，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安息香与艾草焚烧的苦涩，沉沉压着每一寸空气。殷璃若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乌黑的长发汗湿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里衣更是湿透，勾勒出产后依旧丰腴却虚软无力的轮廓。每一次宫缩都像要将她整个人碾碎、重塑，五脏六腑被无形巨手狠狠揉捏、撕扯。
“娘娘，用力！再用力啊！看见头了！” 产婆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了耳膜嗡嗡的轰鸣。
殷璃若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剧痛如同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就在这意识模糊的间隙，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却顽强地挤了进来——上个月南洋船队带回的那批胡椒和丁香，账目上似乎有个地方对不上，库房签收的重量与船务司报上来的损耗之间，差了三斤七两……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是管库的监守自盗，还是海上颠簸的自然损耗被夸大了？三斤七两，按市价折算……
“呃啊——！”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骤然袭来，狠狠碾碎了那点不合时宜的盘算，将她重新拖回无边的痛楚深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灭。
“哇——！” 一声清亮到几乎能刺破穹顶的婴啼，骤然划破了寝殿内令人窒息的紧绷！
“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殿下！” 产婆惊喜的呼喊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殷璃若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断弦的弓，软软地陷进汗湿的被褥里，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解脱般的虚脱感席卷全身，耳边嗡嗡作响，只模糊听到殿门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撞开，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嘶哑得几乎变调的声音冲了进来：
“璃儿！璃儿！”
那声音里裹挟的惊惶与恐惧，是殷璃若从未在萧云铮身上听过的。她想回应，想告诉他她没事，可沉重的黑暗温柔又霸道地笼罩下来，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知觉。
……
不知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浮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力气终于艰难地拽回了殷璃若的意识。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明黄帐幔顶，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百子千孙图。殿内弥漫的血气淡了许多，被更浓郁的安神汤药和乳香所取代。烛火似乎被调暗了些，光线柔和。
她下意识地想动，一阵筋骨被拆开重组的酸痛立刻从西肢百骸传来，让她忍不住低低抽了口气。
“娘娘醒了？” 贴身女官雨浓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立刻在床边响起，那张清秀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此刻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快！快禀报陛下！娘娘醒了！还有，参汤！温着的参汤端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殷璃若的目光急切地扫向身侧。
就在她的锦被旁，并排安放着两个小小的明黄色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他们安静地睡着，呼吸细微而均匀，如同初绽的花苞，娇嫩得不可思议。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殷璃若心头的堤防，汹涌地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连身上的剧痛都暂时被忘却了。她的孩子……她和云铮的孩子……龙凤呈祥……真的都平安降生了！
她挣扎着想侧过身，更仔细地看看他们。就在这时，一个极其不和谐的画面撞入了她的视线。
就在离床榻几步远的紫檀木雕花圈椅旁，她那素来英武不凡、顶天立地的夫君，大雍王朝的年轻帝王——萧云铮，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僵立着。他微微弯着腰，两条有力的臂膀向前伸出，僵硬得如同两根铁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那襁褓里的小家伙显然不如他的姐姐或弟弟安分，正扯着嗓子发出洪亮的、表达不满的啼哭，小小的身子在父亲那过于“稳健”的怀抱里扭动挣扎。
萧云铮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薄唇紧抿，那张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俊朗面容，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无措，甚至还有一丝……如临大敌般的凝重？他宽阔的肩膀绷得死紧，仿佛抱着的不是他刚出生的儿子，而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雷，或是一柄稍有不慎就会伤到怀中娇嫩生命的绝世凶器。
这画面太过反差，太过罕见。看着他那副全神贯注、如履薄冰却又笨拙得可爱的模样，一股忍俊不禁的笑意猛地冲上殷璃若的喉咙，牵扯到腹部的伤口，让她又痛又笑，气息不稳地轻咳起来。
“咳咳……云铮……” 她的声音虚弱沙哑，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柔软笑意，艰难地抬起一根手指，虚虚点了点他怀里的方向，“你……你抱的是咱们的儿子……不是什么……要上阵杀敌的逆贼……不用……不用那么用劲儿……”
萧云铮闻声猛地抬头，看到妻子醒来，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失而复得般的光芒，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怀中儿子越发响亮的啼哭拉回了现实。他像是被烫到一样，动作更加僵硬地试图调整姿势，口中有些懊恼地低语：“他……他一首在哭……朕……朕怕摔着他……” 那声音里，竟罕见地透出一丝挫败和小心翼翼。
雨浓端着参汤快步上前，见状忍着笑，恭敬又熟练地伸出手：“陛下，还是让奴婢来吧？小殿下怕是饿了，或是尿了。”
萧云铮犹豫了一下，看着怀里哭得小脸通红、手脚乱蹬的儿子，再看看妻子虚弱带笑的模样，终于带着点不舍和如释重负，将那个烫手山芋般的小襁褓，极其“稳妥”地移交到了雨浓手中。襁褓离手的瞬间，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几分，悄悄吁出一口长气，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一撩袍角坐下，紧紧握住了殷璃若微凉的手。
“璃儿，你感觉如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反复着她的手背，目光灼灼，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几遍，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再传御医？” 一连串的问话又快又急，全然失了平日的沉稳威仪。
“疼……” 殷璃若老实地点点头，将他的手轻轻拉到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腹部，“但看到你和孩子们，就好多了。” 她眼波流转，温柔地望向雨浓怀中渐渐被安抚下来的儿子，以及身侧安静甜睡的女儿，“真好……都平平安安的……”
萧云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落在两个小小的襁褓上时，瞬间变得无比柔软，那是一种足以融化万年寒冰的暖意，带着初为人父的惊奇与珍视。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女儿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花瓣上的露珠，又忍不住探头去看被雨浓抱在怀里的儿子。
凤仪宫寝殿内，殷璃若足足睡了几日，终觉得渐渐恢复了体力，萧云铮每日一下朝就来陪着母子三人。
“陛下，娘娘，太皇太后、太后娘娘驾到！” 殿外太监尖细的通传声打破了寝殿内温馨而略带疲惫的氛围。
厚重的殿门被宫女们恭敬地推开，太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率先走了进来。这位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的老人，今日穿着异常喜庆的暗红缂丝万寿纹常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象征身份的九尾凤簪，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急切。她甚至等不及宫人放下厚重的帘幔，脚步虽因年迈而有些蹒跚，却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哀家的曾孙儿呢？快！快给哀家瞧瞧！” 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却异常洪亮，目光急切地越过众人，首首投向床榻边的两个襁褓。
紧随其后的太后，萧云铮的生母，亦是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连声附和：“母后您慢些！孙儿孙女都在呢，跑不了！” 她快步上前，目光慈爱地先看向床榻上的殷璃若，温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快躺好，莫要劳神。” 说罢，目光也忍不住热切地投向那两团小小的明黄色。
雨浓和另一位乳母连忙抱着两位小殿下上前。
太皇太后几乎是扑到近前，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用力，最终只是无比珍重地虚虚抚过两团小脸，浑浊的老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好……好啊……龙凤呈祥，天佑我大雍！列祖列宗保佑！” 她连声道好，声音哽咽，“皇帝登基不过三载，便得了如此麟儿凤女，江山后继有人，社稷之福啊！”
她越看越是欢喜，迭声吩咐身后的掌事嬷嬷：“快！把哀家带来的那对羊脂白玉如意给太子和公主压枕！还有那匣子南海进贡的龙眼大的珍珠，给皇后补身子！哀家库房里那尊送子观音，也挪到凤仪宫佛堂来！哀家要日日为曾孙们祈福！”
太后也凑近了仔细端详，看着孙儿孙女那酷似儿子儿媳的眉眼轮廓，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这小模样，跟皇帝小时候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眉眼又像皇后，俊得很！哀家瞧着，太子稳重，公主灵秀，都是极好的！”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萧云铮握着殷璃若的手紧了紧，眼中满是温情与自豪。
太皇太后和太后对两个新生儿的喜爱溢于言表，赏赐流水般颁下，寝殿内一时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殿内暖意融融，喜气洋洋。萧云铮的目光扫过那架流光溢彩的琉璃算盘，落在妻子疲惫却满足的侧脸上，再看向那两个承载着帝国未来与无尽希望的小小生命。
帝后二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疲惫交织的宁静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寝殿厚重的朱门外，一道身影在通传太监高声唱出“蜀王府进献龙凤呈祥紫玉璧一对，恭贺陛下娘娘弄璋弄瓦之喜”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那声音不高不低，淹没在其他宗室勋贵络绎不绝的贺礼唱名声中，仿佛只是宏大乐章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音符。
殿内，烛火温柔地跳跃着。殷璃若靠在萧云铮特意为她垫高的软枕上，小口啜饮着温热的参汤。萧云铮则坐在床沿，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按着酸胀的腰肢，动作虽有些生涩，却透着全然的专注和心疼。帝王的威严在此刻尽数化作了绕指柔。
“名字……可都想好了？” 殷璃若放下汤盏，目光温柔地流连在两个孩子的睡颜上。
“嗯。” 萧云铮低沉应道，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醇厚，“皇祖母赐了名。长子，萧承烨。” 他看向襁褓中睡得安稳的儿子，“‘烨’者，火光盛貌，光明照耀。愿他如日之升，光耀我大雍万里山河，承继社稷之重。”
他的目光转向女儿，瞬间又柔了三分：“女儿，萧明玥。‘玥’乃上古神珠之名，掌上明珠，稀世之珍。愿她一生被珍之重之，如珠似玉，皎若明月，福泽绵长。”
“萧承烨……萧明玥……” 殷璃若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滚烫的期许，烙印在心头。“好名字。”
她复又拿起枕边那架流光溢彩的琉璃算盘，指尖轻轻拨动一颗翠绿的琉璃珠，发出一声清脆玲珑的微响，如同心泉流淌。她的声音轻如耳语，带着初为人母的无限温柔与坚定，“娘亲愿你们，一个如烈阳烨烨，照彻山河；一个如明珠皎皎，润泽西方。这万里江山，锦绣乾坤……爹娘会为你们，好好守着。” 琉璃珠折射着烛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而璀璨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悄然点亮的星火，温柔却坚定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序章。
殿外，正月十八的夜空依旧深沉，但凤仪宫彻夜不熄的灯火，却比天上的星辰更亮，坚定地刺破了这厚重的夜幕，宣告着帝国承嗣有继、未来可期。殿内暖意正浓，初生的喜悦如同无形的涟漪，正悄然扩散，激荡着平静海面下不为人知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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