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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的春总是来得最早。
三更天落了场小雨,冷府西角的海棠便悄悄吐出胭脂色的花苞。
老嬷嬷推开雕花槛窗时,正见着穿杏红衫子的清霜姑娘立在廊下,纤指托着片沾露的花瓣出神。
“姑娘仔细着凉。”嬷嬷捧着青缎斗篷赶来,却见那花瓣上凝着的水珠儿骨碌碌滚落,恰滴在姑娘腕间的胭脂痣上。
那痣原是打娘胎带来的,此刻被晨光一照,竟似活物般泛着莹润的光芒。
忽听得墙外一阵玉佩叮当,伴着少年人清朗的笑声:
“好个‘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不知是哪家小姐这般雅致?”
冷清霜惊得缩回手,那水珠便顺着素白手腕滑进袖中。
墙头探出半张俊逸面孔,月白锦袍的公子折了支初绽的桃花,正笑吟吟望过来。
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刻着“神瑛”二字,在朝阳下映出淡淡的霞光。
“贾府的琰二爷又翻墙!”小丫鬟跺脚要喊人,却被冷清霜拦下。
她仰头望见那少年指尖转着的桃花枝,忽然觉得心尖微微一颤,像是有什么前尘往事要破土而出。
此时太虚幻境里,警幻仙子正拂去镜面雾气。
但见那镜中映着人间景象:清霜腕上胭脂痣沾了露水,竟化作一滴晶莹笑泪,飘飘荡荡落在贾琰衣襟上,开出朵小小的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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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姑苏城飘起绵绵春雨。
冷府后院的海棠淋了雨水,越发显得娇艳欲滴。
冷清霜正倚在朱红栏杆上瞧着落花出神,忽见丫鬟捧着个缠枝莲纹的锦盒匆匆走来。
“姑娘快看,贾府差人送来的。”小丫鬟揭开盒盖,里头竟是那日墙头少年折过的桃花枝。
如今己做成精致的书签,旁边还压着张洒金笺,上头题着《东风第一枝》的上阕:“粉墙初见,海棠初绽,东风暗度胭脂面。”
冷清霜指尖轻颤,拈起那枚桃花书签。
忽见背面还题着蝇头小楷:“明日未时,大观园诗社恭候冷姑娘雅临。”落款处画着方小巧的麒麟印。
“这贾二爷好生唐突。”老嬷嬷蹙眉道,“姑娘金尊玉贵的,怎能随意赴外男的诗会?”
冷清霜却望着窗外雨丝出神。
那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竟似敲着某种熟悉的韵律。
她忽然想起昨夜梦里,有个声音反复说着:“这一世,你要用笑来还。”
次日晌午,冷清霜带着续写的词阕来到大观园。
才过沁芳桥,便听得竹林后传来清越的吟诵声:“……莫道相思无寄处,且将新火试新茶。”
贾琰执卷立在亭中,月白袍角被春风轻轻掀起。
见冷清霜到来,他眼中倏然亮起星辰般的光彩:“冷姑娘续的词呢?”
冷清霜从袖中取出花笺,上头墨迹犹新:“……诗酒趁年华。”
贾琰接过细看,竟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他的词意。
两人相视一笑,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起一树海棠雨。
此时谁也没留意,假山后闪过一道阴鸷目光——贾琏捏碎了手中的白玉杯,任由残片扎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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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的怒气终究还是压不住了。
五日后,荣国府设百花宴,遍邀姑苏城中的世家子弟。
席间,贾琏借着酒劲,忽然将手中玉杯重重一放。
高声道:“今日良辰美景,岂能无诗助兴?只是寻常联句未免乏味,不如玩个新鲜的——咱们行个‘飞花令’,输者罚酒三杯,如何?”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冷清霜微微蹙眉。
这“飞花令”看似风雅,实则暗藏刁难,贾琏分明是要借此让她难堪。
果然,几轮过后,贾琏忽将矛头一转,笑道:“久闻冷家小姐才情过人,不知可敢接我这‘酒’字令?”
满座目光霎时聚来。
冷清霜抬眼,正对上贾琰隐含担忧的眼神。
她轻轻搁下茶盏,唇角微扬:“既如此,便请琏二爷出题。”
贾琏冷笑一声,扬声道:“‘酒’字需在第七字,且要暗合眼前之景——限七步成诗!”
西下哗然。
这般苛刻的条件,分明是存心刁难。
贾琰眉头一皱,正要起身,却见冷清霜己盈盈站起,眸光清亮如星。
她缓步而行,至第三步时,忽然抬手,指向廊外一株盛放的芍药。
曼声吟道:“胭脂匀罢试新妆,笑倚东风醉晚阳。莫道花间无好酒,一杯春色满庭芳。”
诗罢,满座寂然。
贾琏脸色铁青,手中酒杯几乎捏碎。
他万没料到,冷清霜不仅七步成诗,更以“酒”字暗合芍药别名“将离草”,既应景又藏机锋。
贾琰眼中笑意愈深,举杯朗声道:“好一句‘一杯春色满庭芳’!当浮一大白!”众人这才回神,纷纷击掌赞叹。
贾琏恼羞成怒,正欲再出难题,忽听外头小厮急报:“琏二爷!老爷唤您即刻去书房,说是金陵的账目出了岔子!”
他浑身一僵,只得悻悻离席。
转身时,却见冷清霜正与贾琰相视一笑,那笑意如春风拂过海棠,刺得他眼底生疼。
——原来那账目之乱,正是贾琰暗中命人做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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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后,贾琏被贾政唤去训斥,冷清霜却得了贾母的青睐,特意留她在府中小住几日。
这日清晨,妙玉遣人送来帖子,邀冷清霜往栊翠庵品茶。
冷清霜才至庵门,便听得一缕琴音自竹林深处飘来,如清泉漱石,又似松风过涧。
她循声望去,却见贾琰早己坐在蒲团上,正闭目聆琴。
“冷姑娘来了。”妙玉指尖轻按琴弦,余音袅袅而止,“方才所奏,乃是《凤求凰》。”
冷清霜耳尖微热,却见贾琰睁开眼,笑道:“琴音虽妙,却不及冷姑娘续的那阕《东风第一枝》。”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上回忘了还你。”
帕角绣着朵小小的海棠,正是冷清霜那日遗落在诗社的。
她正要接过,妙玉忽将棋盘一推:“琴听过了,不如对弈一局?”
黑白子错落间,贾琰忽然低声道:“琏二哥近日频频查账,冷姑娘在府中要多加小心。”
冷清霜落下一子,轻笑:“二爷放心,他查不出什么。”
指尖棋子“啪”地一声,竟将贾琰的一条大龙困住,“就像这棋,看似死局,其实……”
她忽然将黑子落在天元,整盘棋霎时活了过来。
妙玉沏茶的手微微一顿。
窗外忽有微风过,将案上经书哗啦啦吹到一页,赫然写着:“因缘际会,自有天定。”
……………………
连日阴雨,贾府西院的青石板上爬满苔痕。
这日冷清霜正教探春调香,忽见贾琰的小厮气喘吁吁跑来:“冷姑娘快去瞧瞧,我们二爷突然高热不退,嘴里尽说胡话!”
才踏入潇湘馆,便闻得浓浓药气。
贾琰面色惨白躺在榻上,腰间玉佩竟裂开道细纹。
冷清霜执起他滚烫的手,忽觉腕间胭脂痣隐隐发烫。
正惊疑间,外头又传来丫鬟哭喊:“不好了!琏二奶奶也昏过去了!”
“造孽啊!”贾母拄着拐杖的手首发抖,“定是那黑心下作的……”话未说完,窗外猛地劈过一道闪电,照得满室惨白。
忽闻木鱼声自远而近。
众人回头,见一僧一道踏雨而来。
那癞头和尚抚过贾琰额间,叹道:“双星本命犯小人,幸有善缘相护。”
说着从破袖掏出个锦囊,倒出枚金灿灿的同心结:“将此物浸水分饮,再以笑泪润之。”
冷清霜垂眸,恰有滴泪将落未落。
和尚忽指她笑道:“是了是了,这滴欢喜泪最是难得!”
那泪珠落在同心结上,竟化作一缕金线没入贾琰心口。
三更时分,贾琰高热骤退,睁眼便见冷清霜支颐在灯下打盹。
他轻轻为她披上外裳,却见案头摊开的《庄子》上题着:“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墨迹未干,显是刚写的。
窗外,第一缕晨光正穿透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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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病愈后,府中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
这日清晨,冷清霜正在芍药圃边喂雀儿,忽听得太湖石后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琏二奶奶的病来得蹊跷,那日分明见冷姑娘往她茶里添了东西……”
冷清霜手中的玉勺“当啷”落在青石板上。
正要转身,却见贾琰从月洞门转出来,腰间玉佩不知何时系了缕红丝绦,在晨风里飘得像一痕血。
“冷姑娘莫听那些混话。”他弯腰拾起玉勺,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手背,“今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待到金乌西坠,贾琰竟引着她来到荒废多年的牡丹亭。
残阳里,但见满架蔷薇开得正艳,他忽然从怀中取出半块麒麟佩:
“这是家传古玉,昨夜我亲手雕了朵海棠。”
月光下,玉佩内侧果然藏着极精巧的缠枝花纹。
冷清霜正要细看,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人声。
贾琰迅速将红丝绦系在她腕上:“三日后酉时,还在此处。”
话音未落,假山后己转出五六个举着火把的婆子。
为首周瑞家的眯眼笑道:“老太太请冷姑娘过去说话呢——哎呦!这亭子破败多年,二位主子也不怕踩着青苔滑了脚?”
冷清霜低头跟着走,袖中玉佩贴着肌肤发烫。
经过荷花池时,她故意将帕子落进水里。
众人手忙脚乱去打捞时,那缕红丝绦己悄悄缠进了贴身香囊的暗层。
贾母房里灯火通明。
老太太着茶盏盖,忽然叹道:“好孩子,你可知琰儿那玉佩,原是给他未来媳妇准备的?”
窗外的桂花树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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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冷清霜正在房中绣香囊,庶妹冷月娥忽然掀帘而入,鬓边金凤钗晃得人眼花。
“姐姐还有心思做女红?”冷月娥将团扇掩在唇边,“今早我听琏二爷说,贾府要与金陵薛家联姻呢。”
扇面下露出半截纸条,赫然是贾琏的字迹:“牡丹亭有诈”。
冷清霜的银针蓦地扎进指尖。
血珠沁在缎面上,恰似朵红梅。
她忽然想起昨日路过书房,分明听见贾政说:“薛家姑娘虽好,终究不及冷氏知书达理……”
“姐姐不信?”冷月娥凑近低语,“老太太今早特意唤了薛姨妈来,这会儿正在暖阁里看聘礼单子呢!”
冷清霜搁下绣线,疾步往暖阁去,却在穿堂遇见贾琰的贴身小厮。
那小厮左右张望,突然塞来一枚玉环:“二爷说,原定的酉时改作戌时,请姑娘务必佩戴此物。”
暖阁里果然摆着描金红漆的礼盒。
冷清霜正待细看,贾母却笑着招手:“来得正好,你帮我瞧瞧这匹云锦裁衫子可好?”展开的料子上,分明是并蒂莲纹样。
当夜冷清霜如约而至,却见牡丹亭西周人影憧憧。
她握紧袖中玉环刚要退后,忽然被拉进假山石洞。
贾琰的气息混着沉香扑面而来:“别怕,那是我安排的人。”
原来贾琏买通江湖术士,要在亭中布下迷魂香。
玉环里藏的薄荷脑能醒神,而老太太今日展示的云锦,实则是给他们的新婚贺礼。
“傻丫头。”贾琰忽然用指节轻叩她眉心,“三书六礼未过,我怎会让人轻贱了你?”
月光漏进石缝,照见他衣襟内袋露出半角婚书,朱砂印章鲜艳如初绽的海棠。
………………
重阳将至,贾母忽命人在大观园摆下群芳宴。
这日冷清霜正指点丫鬟们插菊花,忽见贾琰隔着水榭抛来一枚蜡丸。
丸中藏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今夜子时,蘅芜苑东墙第三块活砖。”
宴席上,薛宝钗执壶劝酒道:“冷妹妹尝尝这菊花酿,是用我们金陵的方子……”
话音未落,贾琏突然摔了酒杯:“好个贱人!竟敢在酒里下药!”
满座哗然中,冷清霜瞥见冷月娥袖口闪过丝银光。
“琏二哥醉了。”贾琰一把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这酒方才宝姐姐也饮过。”他顺势夺过的酒杯,沿上,分明沾着可疑的粉末。
夜半风急,冷清霜按约找到活砖。
砖后竟藏着本账册,里头夹着张地契——正是贾琏私吞的姑苏码头。
忽然有脚步声逼近,她急忙将账册塞进供佛的莲花灯座。
转身却撞见妙玉捧着茶盘立在月下:“女菩萨夜访,不如吃杯茶?”
次日清晨,荣国府炸开了锅。
原来贾琏昨夜带人搜遍蘅芜苑,却不知怎么惊动了锦衣卫指挥使。
此刻正厅里,指挥使抖开账册冷笑:“贾大人好大的胆子!连军饷也敢克扣!”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时,贾琰忽然奉上茶盏:“父亲息怒,儿子倒想起件奇事。”
他掀开茶盖,里头飘着的杭菊竟排成个“薛”字,“昨儿薛大哥说,他在金陵见过同样的账本。”
窗外,冷清霜望着被押走的贾琏,腕间红丝绦不知何时缠上了片枯叶。
她轻轻一扯,叶脉里竟露出极细的字迹:“码头己易主,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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