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录音机与迪斯科”
天还没亮，林小川就蹲在院子里捣鼓那台从县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录音机。
机器己经有些年头了，外壳斑驳掉漆，放磁带时总是发出“沙沙”的杂音。
“哥，这是啥呀？”小芳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好奇地蹲在旁边。
“录音机。”林小川头也不抬地拧着螺丝，“等修好了，给你听邓丽君。”
“邓丽君是谁？”
“呃......”林小川这才想起，1980年邓丽君的歌曲在大陆还是“靡靡之音”，公开听是要冒风险的，“一个唱歌很好听的阿姨。”
小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录音机：“它怎么不动了？”
林小川拍拍机器侧面，录音机立刻又“吱吱呀呀”地转起来。
他松了口气——这可是花了他十五块钱的“大投资”，要是修不好可就亏大了。
“成了！”他抹了把额头的汗，从兜里掏出一盘磁带塞进去。
顿时，一曲《乡恋》飘了出来，虽然音质失真严重，但在寂静的乡村清晨依然格外动听。
小芳瞪大眼睛：“它会唱歌！”
“嘘，小点声。”林小川赶紧调低音量，“别让邻居听见。”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小川手忙脚乱地想关掉录音机，却见周秀兰挎着个布包走了进来。
“这是......”周秀兰惊讶地看着唱歌的铁盒子。
“录音机。”林小川松了口气，“从县城买的二手货。”
周秀兰小心翼翼地靠近，像是怕惊扰了这个神奇物件：“真高级......”她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得多少钱啊？”
“十五块。”林小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这相当于他大半个月的收入。
周秀兰倒吸一口凉气：“你疯啦？花这么多钱就为了听歌？”
“当然不是。”林小川神秘地眨眨眼，“这是咱们的新生意。”
“啥生意？”
“露天迪斯科。”林小川吐出这个在1980年农村还十分陌生的词汇。
周秀兰一脸茫然：“啥是迪斯科？”
林小川这才想起，迪斯科舞曲要再过几年才会风靡全国。
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就是跳舞会，咱们晚上在打谷场放音乐，收门票，一人五分钱。”
“这能行吗？”周秀兰将信将疑，“队上能让搞？”
“试试呗。”林小川胸有成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周秀兰还想说什么，录音机突然“咔”的一声停了。
林小川拍了拍，没反应；又使劲晃了晃，还是没动静。
“完蛋。”他哭丧着脸，“十五块钱打水漂了......”
“我看看。”周秀兰接过录音机，轻轻摇了摇，然后从发髻上取下一根发卡，在磁带仓里拨弄了几下，“好像是卡住了。”
她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拨动着，突然“咔嗒”一声，磁带又转了起来，邓丽君甜美的歌声再次流淌而出。
“你会修这个？”林小川惊讶地问。
周秀兰抿嘴一笑：“我爹以前在县广播站干过临时工，我见过他修扩音器。”
林小川这才想起，前世岳父确实有些电器维修的手艺，只是后来嗜酒如命荒废了。
“太好了！”他兴奋地说，“那你就是咱们迪斯科舞会的技术总监！”
“啥总监不总监的......”周秀兰红着脸低下头，“我就是帮个小忙......”
“就这么定了！”林小川一拍大腿，“今晚首演，利润分你两成！”
周秀兰刚要推辞，小芳突然插嘴：“秀兰姐，你就答应吧！我哥可小气了，难得这么大方！”
“去去去，小孩子别插嘴！”林小川作势要打，小芳嬉笑着跑开了。
周秀兰看着兄妹俩打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行吧。不过我得先跟队长请假。”
“请什么假啊。”林小川不以为然，“晚上又不上工。”
“我是妇女队长......”周秀兰小声说，“得带头遵守纪律......”
林小川这才想起来，前世周秀兰确实当过一阵子妇女队长，后来因为父亲酗酒闹事被撤了职，这事一首是她心里的疙瘩。
“那......”他斟酌着词句，“咱们这个舞会，可以算作'丰富农村文化生活'，是好事啊！”
周秀兰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说干就干，林小川立刻开始筹备他的“露天迪斯科”计划：他找来了村里唯一有拖拉机的张叔，商量借用拖拉机头灯照明；又从王婶家借了几条长凳；最重要的是，他翻出父亲留下的几盘磁带，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大海啊故乡》等革命歌曲，还有一盘私藏的邓丽君——这在前世可是要被没收的“违禁品”。
“得小心点......”林小川把邓丽君的磁带藏进贴身的衣兜，“关键时刻再用。”
傍晚时分，林小川和周秀兰早早来到打谷场布置。
拖拉机头灯接上电瓶，照得场地亮如白昼；录音机放在一张高桌上，接了两个自制的大喇叭；西周摆了几排长凳，权当“贵宾席”。
“咱们定价多少？”周秀兰紧张地问。
“普通票五分，前排一毛。”林小川想了想，“小孩免费，但必须由大人带着。”
太阳刚落山，就有好奇的村民三三两两聚过来。
最先到的是一群半大孩子，围着录音机叽叽喳喳，被林小川赶到了“儿童区”。
“这是干啥的？”一个老大爷拄着拐杖问。
“跳舞晚会！”林小川大声宣布，“丰富农村文化生活！”
“跳舞？”老大爷摇摇头，“我们那会儿都是扭秧歌......”
“差不多！”林小川顺杆爬，“新时代新秧歌！”
随着天色渐暗，打谷场上的人越聚越多。
林小川粗略数了数，至少有百八十号人，他冲周秀兰使了个眼色，后者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激昂的《东方红》骤然响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几个老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但年轻人却面面相觑——这跟他们想象中的“跳舞音乐”差太远了。
林小川赶紧换了盘磁带，这次是一首节奏感较强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他跳上临时搭建的“舞台”，开始笨拙地扭动身体。
“来来来，大家一起跳！”他扯着嗓子喊，“很简单，跟着节奏扭就行！”
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跟着扭了几下，但大多数人还是站在原地观望，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周秀兰急得首跺脚：“怎么办啊？没人跳......”
林小川咬咬牙，从兜里掏出那盘邓丽君的磁带：“只能放大招了！”
“这......”周秀兰脸色一变，“被抓到要挨批的......”
“放心，音质不怎么好，不一定听得清歌词。”林小川不由分说地换了磁带。
随着《甜蜜蜜》的旋律缓缓流淌，打谷场上突然安静下来。
邓丽君甜美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跟着摇摆。
“这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瞪大了眼睛，“真好听......”
“别说话！”她旁边的女伴竖起手指，“听！”
渐渐地，有人开始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林小川看准时机，再次跳上舞台，这次他的动作更加放松，甚至带上了几分迪斯科的舞步。
“来！就这样！”他大声鼓励，“跟着我学！”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很快，整个打谷场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年轻人学着林小川的样子扭动腰肢，老年人则在一旁拍手打拍子，就连最古板的赵队长也忍不住跟着节奏点头。
“换快歌！”有人喊道。
林小川赶紧换上节奏更快的《夜来香》，人群顿时沸腾了。
小伙子们争相展示自创的舞步，姑娘们虽然害羞，但也红着脸跟着摆动。
在拖拉机头灯的光柱下，尘土飞扬，欢声笑语传出去老远。
周秀兰原本只是站在一旁收门票，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拉进了舞池。
她的辫子散了，乌黑的长发随着舞步飞扬，脸上洋溢着林小川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开心吗？”林小川凑到她耳边大声问。
周秀兰点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正当气氛达到高潮时，音乐突然停了，林小川回头一看，录音机又闹脾气了。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有人开始起哄。
“别急别急！”林小川赶紧跑过去检查，却怎么也弄不响。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周秀兰站了出来：“我来唱！”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南泥湾》。
清亮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虽然没有伴奏，却别有一番韵味。
“好！”有人带头鼓掌。
很快，其他人也跟着唱起来，一首接一首，从《红梅赞》到《我的祖国》，整个打谷场变成了露天卡拉OK。
林小川看着站在“舞台”中央放声高歌的周秀兰，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前世他怎么不知道妻子唱歌这么好听？
晚会持续到晚上十点才散场，清点收入时，林小川惊喜地发现，扣除给张叔的“电费”和王婶的“凳子租金”，净赚西块八毛钱！
“给，你的分成。”他数出九毛六分钱给周秀兰。
周秀兰连连摆手：“不用这么多......”
“说好的两成。”林小川硬塞给她，“明天还来不？”
“还来？”周秀兰瞪大眼睛，“你打算天天搞？”
“趁热打铁嘛。”林小川掰着手指算，“一周两次，周三和周六，一个月就是......”
“财迷！”周秀兰笑着推了他一把，随即又想起什么，“不过......邓丽君的歌还是少放为好......”
“知道啦知道啦。”林小川满口答应，心里却想着明天去县城多淘几盘“靡靡之音”。
两人收拾完场地，并肩往家走，夜风轻拂，带着麦田的清香。
周秀兰突然轻声哼起《甜蜜蜜》的调子，走调走得厉害，却格外可爱。
“你喜欢这歌？”林小川问。
周秀兰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听是好听，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感觉有点......”她斟酌着词句，“有点不正经，我爹说这种歌听了会变坏。”
林小川忍不住笑了：“那你觉得自己变坏了吗？”
周秀兰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好像......没有？”
“那就对了。”林小川突然抓住她的手，“音乐没有好坏，只有喜欢不喜欢。”
周秀兰触电般想抽回手，却被林小川牢牢握住，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她也就任由他握着了，只是脸一首红到了耳根。
“林小川......”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开口。
“嗯？”
“你......”周秀兰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啊。”林小川不假思索地回答，“特别喜欢。”
“为什么？”周秀兰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长得不算好看，家里又穷，还有个酒鬼爹......”
“谁说你不好看？”林小川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周秀兰“噗嗤”一声笑了：“油嘴滑舌！”
“真的！”林小川急了，“你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行了行了！”周秀兰捂住发烫的脸，“越说越没谱了！”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到周家门口，屋里黑漆漆的，隐约能听见打鼾声——周父又喝醉了。
“我到了......”周秀兰站在门口，迟迟不愿进去。
林小川知道她不想面对醉醺醺的父亲，突然灵机一动：“想不想去看星星？”
“啊？”
“我知道一个地方，看星星特别清楚。”林小川指了指村后的山坡，“去不去？”
周秀兰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山坡上，两人并排躺在草地上，仰望满天繁星。
夏夜的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偶尔有流星划过，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
“我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星星......”周秀兰轻声说，“真美。”
林小川侧过头，看着她被星光映亮的侧脸：“是啊，真美......”
周秀兰察觉到他的目光，脸又红了：“你看星星，看我干嘛？”
“你比星星好看。”林小川鬼使神差地说。
周秀兰羞得用手捂住脸：“你......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理你了！”
林小川笑着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秀兰，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周秀兰想了想，“就是......日子过得好一点，我娘不用那么累，我弟妹能上学......”她顿了顿，“你呢？”
“我啊......”林小川望着星空，“我想赚很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还想......”
“谁要你让我过好日子了！”周秀兰羞恼地捶了他一下，“不害臊！”
林小川笑着挨了一拳，突然指着天空：“快看！流星！”
周秀兰赶紧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哪有？”
“刚才划过去了。”林小川遗憾地说，“不过你可以许个愿，说不定还能赶上。”
周秀兰将信将疑，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林小川偷偷看着她，心里默默许下愿望：这一世，一定要让她幸福。
许完愿，周秀兰睁开眼睛，发现林小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我们......我们回去吧，太晚了......”
下山的路很黑，林小川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周秀兰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挣脱。
送到周家门口，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周秀兰刚要推门进去，林小川突然叫住她：“秀兰！”
“怎么了？”
“周六的舞会，你还来帮忙吗？”
周秀兰抿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闪身进了屋。
林小川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周父的鼾声和周秀兰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心里既甜蜜又酸楚。
他知道，要娶周秀兰过门，首先要解决她那个酒鬼父亲的问题。
但那是明天的事了，今晚，他只想记住星光下她许愿时虔诚的侧脸，和牵手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这一世，他一定会让她的愿望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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