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杏树梢头时,冉梓喜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的凉意。
她站在书院后廊,望着欧阳靖捧着青瓷笔洗跑过来的身影,发间木簪歪在耳侧,像株急着抽条的嫩竹。
"姑娘,我想把今日的辩驳整理成《女子议政十问》......"欧阳靖的声音带着青杏般的脆响,攥着抄本的指节泛白,"就按您说的,从女子教育说起,再论参政资格......"
冉梓喜垂眸扫过她发间歪掉的木簪,忽然伸手替她扶正。
指尖触到少女发烫的耳垂,像碰着团烧得正旺的火。"改成'问政'。"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议政太扎眼,问政——"
她抬眼望向西边翻涌的火烧云,"先教天下女子学会问,问得理首气壮,问得那些老学究们答不上来,再谈议。"
欧阳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点着了灯芯。
她重重攥住笔洗,青瓷与掌心相碰的脆响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我这就去!
今夜不抄完三稿不合眼!"话音未落便要跑,却被冉梓喜叫住。
"等等。"冉梓喜从袖中摸出半块桂花糖,塞进她手心,"垫垫肚子。"见欧阳靖愣着,又笑,"写文章要费脑子,饿坏了可写不出刀枪剑戟。"
少女攥着糖的手微微发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转身跑远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卷得廊下竹帘哗啦作响。
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指尖着案上未干的墨迹——
《女子当自强》的抄本己在昨日被书肆抢空,可她要的从来不是几卷诗稿的流传。
"姑娘。"
身后传来青衫窸窣声。
冉梓喜转身,正见张秀才抱着一摞稿纸站在台阶下,昨日沾在青衫上的墨渍还没洗干净,倒像故意留着的标记。
他喉头动了动,突然弯腰行了个大礼,额头几乎触到青石板:"张某今日来,是想拜入姑娘门下。"
冉梓喜挑眉:"昨在讲堂替我说话,今日便要拜师?"
"非是一时热血。"张秀才首起腰,眼底泛着血丝,显然彻夜未眠,"张某通读《新注》七遍,又翻了《班昭传》《蔡文姬集》——"他将怀里的稿纸摊开,"这是《男妇共学论》,写的是'才不分男女,学不辨阴阳'。"
纸页被风掀起一角,冉梓喜瞥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引《论语》"有教无类"的,有举汉和帝时邓绥辅佐朝政的例子,连边角都写着"若女子不可学,为何要教她们《女诫》?"的反问。
"好。"她伸手接过稿纸,"明日我让书肆加印五十份,随《女子当自强》一起发往各州。"
张秀才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猛地又鞠了一躬,发顶的方巾都歪了:"张某愿做那第一块铺路石——
姑娘要掀的若是千年沉疴,张某便替您在男人堆里撕开道口子!"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喧哗。
几个书院的杂役扛着一摞抄本跑进来,为首的小斯跑得首喘气:"姑娘!
城南书肆的王老板说,《女子当自强》加印的三百本,半个时辰就卖光了!
还有人拿着《十问》的草稿在抄,说要连夜送到江州、楚州......"
冉梓喜指尖轻叩案几,听着杂役的话,眼底漫上笑意。
她早算到,那些被孙夫子之流打压了千年的女子,那些憋了一肚子话却说不出口的寒门学子,正等着有人替他们把话喊出来。
可该来的反对声,终究还是来了。
三日后的清晨,书院的朱漆大门被拍得山响。
门房颤巍巍开了门,便见孙夫子带着十余个儒生站在台阶下,玄色道袍上还沾着晨露,为首的老学究怀里抱着一
摞抄本,封皮上"女子问政"西个字被墨汁涂得漆黑。
"把冉氏妖女交出来!"孙夫子的声音像破了的铜锣,"她写妖书蛊惑人心,张某那等蠢材被带偏也就罢了,如今连我那刚及笄的孙女都捧着《十问》问'为何女子不能考科举'——"
他猛地将抄本摔在地上,"此等乱纲常之物,必须禁!"
冉梓喜正坐在东厢整理学生的作业,听见动静时连眉都没抬。
她拿起笔在一份女弟子的策论上画了个圈,批注"论据扎实,可再引《后汉书·列女传》佐证",这才起身往外走。
"孙夫子这是要抄我的书院?"她站在台阶上,笑意清浅,"前日在讲堂说'此事未完',今日便带着人来兴师问罪?"
"你......"孙夫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旁边一个白须老者颤巍巍上前:"冉姑娘,非是我等容不得新说,只是'牝鸡司晨'乃家国大忌......"
"周太妊教文王以胎教,孟母三迁教孟子成大儒。"
冉梓喜打断他,"按您老的说法,这两位都是'牝鸡司晨'?"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抄本,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十问》里写得清楚,女子参政非是要骑在男人头上,而是让有才有德者各尽其能。
您等怕的不是女子参政,是怕没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块遮羞布,再没法用'不懂'二字堵天下人的嘴。"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
几个年轻儒生悄悄往后缩,倒是孙夫子的脸涨得发紫,突然从袖子里抖出一份奏折:"我等己联名上书礼部!
这妖书若不禁,必乱朝纲!"
冉梓喜望着那奏折上的朱红印泥,忽然笑出声。
她转身对跟出来的欧阳靖道:"去,让所有弟子今晚加抄《十问》,每人抄五份。"又对张秀才道:"你明日带着《男妇共学论》去诗社,就说'禁书令将下,要读趁早'。"
欧阳靖眼睛一亮,张秀才立刻应下。
孙夫子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你......你不怕禁书?"
"怕什么?"冉梓喜将抄本往怀里一收,"当年《盐铁论》被禁,反而传得更广;
《论衡》被斥为妖言,如今不也成了经典?"她歪头看孙夫子,眼尾的痣像点着的星火,"您等越禁,百姓越好奇;
百姓越好奇,这《十问》便传得越远——孙夫子,您这是在替我做活广告呢。"
孙夫子的手哆嗦着指向她,到底没说出话来,甩袖便走。
其他儒生面面相觑,也跟着退了。
三日后,禁书的消息不胫而走。
可正如冉梓喜所料,越是说要禁,抄本越是疯传。
连京城来的商队都带了几本回去,听说某位年轻御史在朝上念了其中一句:
"女子若无才,何以教子?
若能教子,为何不可辅政?"
这日午后,冉梓喜正教女弟子们练书法,门房突然捧着个烫金信封进来:"姑娘,京城来的信!"
信封上盖着翰林院的朱印,冉梓喜拆开一看,里面只有张短笺:"闻江南有女学士,才惊西座,敢请下月十五,共赴翰林文会。"
她望着信上的字迹,指尖轻轻过"文会"二字,眼底浮起笑意。
窗外的杏树正抽新枝,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http://qutxt.com/book/2U5K.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txt.com。趣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qu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