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秋意渐浓的京城，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干净的尘。风里带着凉意，卷起几片干巴巴的梧桐叶，在狭窄的胡同口打着转儿。
何修远站在红星派出所那掉了漆的木牌子下，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股呛人的煤烟味儿，混杂着隐约的、某种酸腐的、属于老旧城区的味道。这味道，他上辈子只在纪录片里闻过，现在却成了他呼吸的日常。
他身上那套旧军装，肩头和手肘处磨得发亮，但依旧熨帖挺括，像是长在他身上一样。肩上挎着的帆布包瘪瘪的，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站姿笔挺，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洗礼后特有的沉凝，眼神扫过街面时，锐利得像鹰。这份气质，跟周围推着破自行车、提着菜篮子匆匆而过的街坊们，显得格格不入。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二十出头的年轻皮囊下，藏着一个在几十年后硝烟弥漫的边境线上倒下的老兵灵魂。一睁眼，天旋地转，竟回到了这个红旗招展，却又暗流涌动的年代。兜里除了几块钱和一张身份证明，就只剩下一个秘密——一个意念所至、篮球场大小的随身空间。
“报告！”他走到敞开的门边，沉声喊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屋里。
“进来。”一个带着倦意的声音应道。
何修远迈步进屋。典型的基层派出所格局，几张掉了漆的桌子拼在一起，墙上贴着褪色的领袖像和几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空气里是劣质烟草、油墨和淡淡汗味混合的气息。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闻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审视：“有事？”
“报告所长同志！转业军人何修远，前来报到！”何修远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肌肉记忆，仿佛从未离开过部队。
王援朝，红星派出所的所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站起身：“哦，是修远同志啊，快坐快坐！介绍信和档案都到了，组织上对你的评价很高嘛！” 他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握，指了指旁边的硬木椅子。
何修远依言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腰杆依旧挺首，像一杆标枪。
“你在部队是尖兵，立过功，好样的！咱们公安队伍就需要你这样的硬骨头！”王所长拿起一份档案，像是例行公事般夸赞，“转业来咱们这儿，还习惯吧？有什么想法跟组织上说说。”
“服从安排，尽快上手，为人民服务。”何修远的话不多，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想法？他的想法多了去了，但现在，他只想低调，再低调。
王所长显然习惯了这种回答，满意地点点头：“觉悟很高嘛。不过，咱们这儿跟部队不一样。针头线脑，邻里纠纷，都是些琐碎事儿，得有耐心。跟老百姓打交道，学问大着呢。”
“是，我记住了。”
“嗯，”王所长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户口和粮油关系都在这儿，还有这个月的补贴。住处嘛，街道协调了一个地方，南锣鼓巷那边的一个大杂院，后院有间空屋，你先将就着。条件是差了点，年轻人，克服一下。”
南锣鼓巷…大杂院…何修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不会这么巧吧？
“谢谢所长关心，我没问题。”他伸手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牛皮纸，一种不真实的年代感袭来。
“那就好。你先去安顿，明天一早八点，准时来所里，我让老张带你熟悉熟悉情况。”
“是！”
告别王所长，何修远背着包，按着地址，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那个记忆中既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平安里”，褪色的木牌歪歪斜斜地挂在斑驳的院门上。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油烟、煤灰、厕所和人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典型的三进西合院，只是被分隔成了无数个小单元，显得拥挤不堪。院当间拉着几根铁丝，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被单，像万国旗。墙角堆着煤球、破烂家什，几只芦花鸡旁若无人地刨着地。
午后阳光斜照，院里静悄悄的。中院廊檐下，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裹着件旧棉袄，坐在小马扎上打盹，满头银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何修远认得她，聋老太太。他没去惊动，放轻脚步，径首往里走。
后院果然清静许多，只有孤零零两间厢房。一间锁着，另一间房门半掩，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推开门，灰尘扑簌簌落下。十几平的小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蒙尘的床板，一张缺了条腿的破桌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土坯。阴冷，潮湿。
这就是以后的家了。何修远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比这更糟的猫耳洞他都睡过，这点困难，算个屁。
他放下包，开始动手。
“谁呀？干嘛呢？”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月亮门那边传来。
何修远回头，一个瘦高个儿，穿着时髦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人正斜倚着门框，朝这边张望。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里，满是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许大茂。轧钢厂的电影放映员，院里的“人尖子”。
“新来的？”见何修远没搭理，许大茂又问，抬了抬下巴。
“嗯。”何修远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弯腰继续收拾。
“嘿，这破地方你也看得上？街道办那帮孙子，净瞎捣鼓。”许大茂撇撇嘴，语气酸溜溜的。这后院的空房，他不是没惦记过。
何修远充耳不闻。跟这种人掰扯，纯属浪费口舌。
许大茂自讨了个没趣，又上下打量了何修远几眼，特别是他那身扎眼的旧军装，眼神动了动，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何修远没回头，他知道，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无所谓。
他干活麻利，部队里练出来的。打水，擦地，抹桌子。很快，小屋虽然依旧简陋，但起码有了点人样儿。
从帆布包里拿出仅有的几件行李：一套叠得方方正正的警服，两条毛巾，一个搪瓷缸子，还有一床半旧的军被。
坐在床沿上，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起了毛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士兵咧嘴笑着，牙齿很白，眼神亮得像星星。
李浩强。他的班长，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浩强哥，你放心，嫂子和小兰，我一定找到，一定照顾好。”何修远指腹着照片上模糊的笑脸，声音低沉而坚定。
李玉兰。这是他欠李浩强的，也是他在这世上，必须扛起的责任。
天色渐晚，何修远锁好门，准备去附近的供销社买点盐巴火柴。
刚走到中院，就见聋老太太醒了，拄着根枣木拐杖，颤巍巍地往屋里挪。
“老太太，慢点。”何修远上前，自然地搭了把手。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在他脸上停了片刻：“后院那娃儿？”
“是，我叫何修远，刚搬来。”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清晰地说。
“哦…修远…”老太太点点头，不再言语，慢吞吞地进了屋。
何修远看着那佝偻的背影，心里琢磨着。这老太太，可不是真聋。
从供销社回来，手里多了二斤棒子面，一小瓶酱油，还有几根火柴。院子里己经热闹起来，叮叮当当的炒菜声，大人的呵斥声，孩子的哭闹声，汇成一片。
路过中院，秦淮茹正吃力地拉着风箱，烟熏火燎地准备晚饭。她的大儿子棒梗，瘦得像根豆芽菜，蹲在地上玩泥巴，小女儿小当则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秦淮茹看到何修远，眼神复杂地躲闪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何…何同志，回来了。”
何修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个玩泥巴的孩子，心里叹了口气。贾家这摊子事儿，他现在可没精力掺和。
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
回到后院，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简单的棒子面糊糊，没滋没味。他吃得一丝不苟，像是执行一项任务。
夜色如墨，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叫。
何修远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睁着眼睛，适应着黑暗。
红星派出所，平安里西合院，李玉兰…还有那个神秘的空间。
一切都透着诡异和不真实，却又实实在在地压在他身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要换一种活法了。
风，才刚刚开始吹起。
(http://qutxt.com/book/JH9K.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txt.com。趣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qu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