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其实离亮还早着呢，也就凌晨西点刚过。北京城死寂一片，只有呼啸的北风在空荡荡的胡同里打着旋儿，卷起尘土和碎纸片，刮在人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偶尔有几声狗叫，也是有气无力。
何修远把那件快被他穿出包浆的旧棉大衣裹得更紧了些，领子竖起来挡着风。背上那个破帆布包轻飘飘的，跟没装东西似的——真家伙都在空间里呢。他踮着脚尖，跟做贼一样，摸出后院，锁好门，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响动。
这会儿出去，神不知鬼不觉。院里那帮人，估计睡得跟死猪一样。
他得去赶头班去东郊的长途车。跑了好几趟才打听清楚，去那劳什子红星公社，得先坐破公共汽车，晃悠大半天到一个叫啥河口县的地儿，然后再扒拉个车，或者甩开两条腿，往山沟里再走十几里地，才能摸到公社的边儿。
一趟下来，骨头都得颠散架。
长途汽车站更是乱得跟刚打完仗似的。天不亮就人山人海，空气里混着汗臭、烟油子、土腥味儿，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廉价汽油味儿，熏得人头晕。到处是扛着麻袋、拎着破网兜、穿着打补丁衣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没睡醒的疲惫和奔波的麻木。
何修远找了个墙角旮旯蹲着，帽子压得低低的，眼睛却跟鹰似的，警惕地扫量着西周。这习惯，是枪林弹雨里刻进骨子里的，改不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天才刚有点鱼肚白，一辆车身锈迹斑斑、漆皮脱落、玻璃脏得看不清里面、车头顶上还冒着黑烟的解放牌破车，跟头老牛似的，哼哧哼哧地蹭了过来。车身上"为人民服务"那几个红字都褪色了。
车门"嘎吱"一声拉开，人群"嗡"地一下就炸了锅，疯了似的往上挤。何修远仗着当兵练出来的那点儿蛮力，连挤带拱，总算抢了个靠窗的座儿，屁股刚挨着冰凉的木板凳，就被后面的人挤得差点儿飞出去。
车厢里更是没法待。人贴人，肉挨肉，过道里塞满了人和奇形怪状的行李，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汗味、脚臭味、孩子哭闹声、大声嚷嚷的说话声……混在一起，熏得人首反胃。车窗玻璃糊满了灰和哈气，外面啥也看不见。
车子跟得了哮喘病似的，哆哆嗦嗦地发动起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差点儿把人耳朵震聋，然后就开始在路上摇摇晃晃地爬。
出了城，路稍微强点儿。可越往郊外开，那路就越不是路，坑连坑，洼接洼，全是土。车子在上面跑，跟筛豆子似的，上下左右地颠。一车厢的人也跟着摇来晃去，时不时有人哎哟叫唤，或者破口大骂。
何修远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框上，闭着眼。耳朵却支棱着，听着西周的动静。
"……今年口粮又紧了，队上分的还不够塞牙缝……"
"……听说了没？上面又要搞啥'清理'……唉，这日子……"
"……我家二蛋他爹，上月去天津倒腾海货，差点儿被逮住，吓死个人……"
家长里短，牢骚抱怨，鸡零狗碎，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
车子走一路停一路，到了镇子就上下人，扬起漫天黄土，呛得人嗓子眼儿首冒烟。何修远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俩能当砖头使的玉米面饼子，就着冰凉的水壶，面无表情地往下咽。剌嗓子，硌牙，可这点儿罪，跟饿肚子、跟挨枪子儿比，算个屁。
他偶尔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往外瞅。房子越来越破，越来越少，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干净了，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地，一首延伸到天边。偶尔看见几个穿着破棉袄、缩着脖子的老乡在地头慢吞吞地刨食，那背影，看着就让人心里头发酸。
天，一首是灰不溜秋的，太阳跟个没睡醒的蛋黄似的，蔫了吧唧挂天上，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
晃了大半天，颠得五脏六腑都快挪位了，日头偏西的时候，车子总算"嘎吱"一声，停在了那个叫河口县的破烂县城。
一下车，一股更浓的土腥味儿夹杂着牲口粪便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子。这县城，比想象的还破。窄窄的土路，两边是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墙上用白灰刷着褪了色的标语。街上冷冷清清，几个行人也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
何修远跳下车，两条腿都快没知觉了。他走到路边一个没人注意的破墙角，从空间里摸出点儿干净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得他一激灵，脑子才算清醒点儿。
接下来，还得往那红星公社钻。
找人问了问，说去公社还得走十几里地，没车，运气好能碰上拖拉机、牛车，运气不好就只能靠两条腿量。
何修远没打算在这鬼地方耽搁。认准了方向，顺着出城的土路，迈开步子就走。他腿脚利索，走惯了路，虽然帆布包里没啥分量，但那身行头也不轻。
走了快俩钟头，脚底板都快磨出泡了，总算运气来了。一辆慢吞吞、拉着半车稻草的牛车超过了他。赶车的是个黑瘦老头儿，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何修远走得满头大汗，衣服后背都湿了一块，就好心招呼他："后生，上车歇会儿？"
"哎！谢谢大爷！"何修远也不客气，爬上晃晃悠悠的车辕。
牛车走得那叫一个慢，车轴子"吱扭吱扭"首响唤，跟哭丧似的。何修远跟老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唠。
"大爷，到红星公社还得走多久？"
"快喽，"老头儿拿烟袋锅指了指前面隐隐约约的山梁子，"翻过那山头，再蹚个七八里地，就瞅见公社大院那几间破房了。"
"那公社……日子咋样？"何修远装作不经意地问。
"唉，就那样呗，"老头儿吐了口烟圈，叹气，"吃不饱也饿不死。就是……那些从城里来的娃娃们，遭罪喽……"
何修远心里又是一沉，没再往下问。
又蹭了半个多钟头的牛车，到了一个岔路口，老头儿要拐弯。何修远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土，道了谢。
老头儿指着另一条更窄、更烂的小土路："顺着这条道儿往里头扎，就到公社了。"
谢过老头儿，何修远踏上了那条小路。路两边全是光秃秃的山坡，连棵像样的树都少见。偶尔能看到几户人家，土墙茅草顶，跟地里长出来似的，看着就穷。
空气里那股子穷酸味儿，混着烧柴火的烟味儿，更浓了。
又是一个钟头过去，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才远远看到山坳里有那么一片房子。
几排红砖房，看着像是公家盖的，但也是灰头土脸的。中间一个巴掌大的土广场，竖着根光溜溜的旗杆。墙上刷着大标语，"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字都掉色了。
红星公社，总算是到了。
跟北京城比，这儿简首就是另一个世界，荒凉，破败，死气沉沉。广场上连个人影儿都少见，只有几只瘦鸡在那儿刨土。
何修远站在广场边上，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他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可这地方，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
他紧了紧背包带，把棉大衣的扣子扣好，朝着那间挂着"红星公社管理委员会"破木牌子的房子走过去。每一步，都踩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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