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月，北京城的天，高远得像块刚擦拭过的蓝玻璃。只是这秋高气爽的好景致，却没能给平安里西合院带来多少轻快。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蝉鸣早己消失，整个院子，乃至整个胡同，都透着一股往日里少有的沉寂。
何修远每日照常上下班，巡逻，处理些鸡零狗碎的邻里纠纷。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院里的人，话语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谨慎和试探。晚饭后聚在院里纳凉拉家常的景象不见了，各家各户都早早关了门，即便开着，屋里说话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不少。
这天傍晚，何修远刚从派出所回来，就看见许大茂正满脸堆笑地跟院门口新搬来的两个年轻人说话。那两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崭新的蓝布制服，胳膊上戴着鲜红的袖章，上面印着“纠察”二字，神情倨傲。他们是街道新成立的什么“治安联防小组”的，说是协助派出所维护社会秩序。
“二位同志辛苦，我们院儿里要是再出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我第一个向你们汇报！”许大茂点头哈腰，声音比平日里高了八度，生怕院里人听不见似的。
那两个年轻人显然很受用，其中一个瘦高个儿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行，有觉悟！你们这些老住户，就得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何修远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听见背后许大茂拔高了嗓门：“何警官回来了！何警官可是我们院儿里的主心骨，思想觉悟高得很！”
何修远没理会，径首回了自己屋。他知道许大茂这种人，最是见风使舵，如今怕是又嗅到了什么新“机遇”，急着巴结这些新冒出来的“力量”。
晚饭是简单的杂面馒头，配着一碟供销社买来的酱疙瘩。何修远吃得慢条斯理。他注意到，对门的秦淮茹家，今天晚饭也格外安静。往常这个时候，总能听见贾张氏数落秦淮茹，或者棒梗兄妹几个吵吵闹闹的声音。今天，却只有隐约的碗筷碰撞声。
吃过饭，何修远坐在窗前，借着路灯透进来的微光，翻看着一本《刑事侦查概要》。书是旧书摊上淘来的，纸张都泛黄了。他看得入神，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何修远放下书，走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瞧。只见秦淮茹正蹲在自家门槛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在哭。棒梗站在她旁边，低着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小当和槐花则躲在屋里，怯生生地往外望。
“妈，您别哭了……”棒梗小声劝着，“不就是……不就是说了几句嘛……”
“我能不哭吗？你奶奶……她怎么能那么说我……”秦淮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和绝望，“我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她……她还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你爹……”
贾张氏的刻薄，何修远是领教过的。只是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何修远眉头微蹙。他虽然同情秦淮茹，却也知道，这种家务事，外人不好插手，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敏感时期。他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屋里，那盏15瓦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何修远重新拿起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窗外，秦淮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贾张氏在屋里拔高的叫骂声，尖利刺耳，像一把锥子，一下下扎在人心上。
“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要不是你，我家老贾能死那么早吗？现在还想拿捏我老婆子，门儿都没有！”
何修远听着，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书本上，但那些文字却像一群乱飞的蚊子，怎么也聚不到一处。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秋风吹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什么而哀鸣。
何修远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望去。秦淮茹家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出几个人影，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了一般。其他各家，则早早地熄了灯，整个西合院，都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他放下窗帘，重新坐回桌前。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潜藏在人心深处的那些自私、懦弱、猜忌和恶意，都会像污水一样，一点点泛上来。而他，只能做个冷眼的旁观者，尽可能地保全自己，也尽可能地积蓄力量，等待着真正需要他出手的那一刻。
夜深了，何修远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土炕上，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秋蝉早己噤声，但那潜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却正在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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