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瓦拉纳西，东郊。
狭窄的窗户漏下灰蒙蒙的晨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破旧的铁皮屋。
阿米尔·汗被雨声惊醒。
铁皮屋顶在细雨的敲打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敲打着空油桶。
他摸黑跨过睡在凉席上的母亲和两个妹妹。
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她们的梦。
将昨晚熬夜写完的，封皮印着“贝拿勒斯印度教大学”金漆校徽的教案，放进布包。
阿米尔.汗骑着那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出门。
巷口的公共水龙头前己经排起了长队。
雨季将贫民窟浸泡成一块发霉的面包。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朽的气息。
阿米尔·汗的自行车轮碾过水洼。
污水溅湿了他卷边的裤脚，凉意顺着皮肤渗入骨髓。
刚拐出街角，几个穿校服的婆罗门少年便骑着碳纤维山地车，朝他面前呼啸而来！
阿米尔避闪不及！
碳纤维车架擦过他小腿。
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
鼻端同时飘过檀香皂混着机油的味道。
刺鼻而陌生。
“啊！”
撞到他小腿的婆罗门少年，因为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地！
同他一起的三个少年刹车，默契地呈楔形队列，横在路中央。
他们的校服衬衫下摆故意没扎进裤腰，显露出一种刻意的散漫与傲慢。
为首的少年用前轮别住凤凰车生锈的支架，上下打量了阿米尔几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达特利狗都学会骑车了？”（注：达特利：印度的贱民阶层）
他嚼着口香糖，鼻音带着富人区的英语腔调。
阿米尔握紧车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目光扫过对方校服胸章——圣斯蒂芬学院。
瓦拉纳西学费最贵的私立中学。
阿米尔·汗：“根据《防止种姓歧视法案》第15条......”
“法案？”第二个少年突然用印地语打断他，踢翻的自行车后轮还在空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叔叔就是起草法案的议员。”
说着，他扯开领口，露出挂在红绳上的婆罗门圣线。
巷口的铜罐接水声忽然轻了下去。
穿橘色纱丽、拿着铜罐接水的妇人们，像被按了暂停键。
有个小女孩刚探出头，就被母亲拽回裙摆后面。
所有人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第三个少年始终没说话。
他单脚支着价值二十万卢比的山地车，掏出手机拍摄。
镜头特意掠过阿米尔磨破的皮鞋，聚焦在他衬衫那象征着尊严的第二颗纽扣——
那里别着一枚教师校徽。
校徽却忽然被刚刚跌倒爬起来的少年，伸手扯下，扔进泥水！
“贱种，你骑车没长眼睛？”他骂。
阿米尔垂着眼。
看着在泥水中反光的校徽。
然后慢慢弯腰，去捡。
母亲替人洗衣的工钱，妹妹们卖香料的血汗钱，在他脊椎上压成一道弯弧。
沉重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少年却又突然伸脚碾过地上的校徽！
他的声音含着怒气：“贝拿勒斯大学？呵，你们达特利狗只配扫厕所！”
阿米尔指甲抠进掌心旧疤，疼痛让他清醒。
远处传来早祷的钟声，湿婆神庙的金顶在雨雾里若隐若现。
“我是贝拿勒斯印度教大学数学系教授。”他慢慢挺首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他的声音，“现在你们涉嫌毁坏他人财物，根据刑法第......”
山地车突然狠狠撞向他膝盖！
阿米尔踉跄跌进污水沟！
水沟混着腐烂菜叶的泥水，灌进他的鼻腔。
少年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雨幕：“你这贱种赔我的车……”
话还没说完，一阵刺耳警笛传来！
穿卡其色制服的老警察慢悠悠跨下摩托。
靴子避开水面漂浮的不明物体。
动作从容得仿佛这一切不过是日常琐事。
他先对圣斯蒂芬的校徽敬了个礼，才转头用警棍戳了戳阿米尔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敷衍。
“和解吧。”
他说着，吐出一口鲜红的槟榔汁。
“教授您签个谅解书，孩子们还要去上学。”
阿米尔从污水沟站起，抹了把脸上的泥水。
指尖触到的不仅是污秽，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屈辱。
放在包里的教案也完全被打湿。
他的目光扫过那三个少年，扫过老警察，扫过巷口那些沉默的妇人。
“我不会签。”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你们可以毁掉我的教案，毁掉我的校徽，但毁不掉我的尊严。”
为首的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尊严？你一个达特利也配谈尊严？”
“我是学院教授，”他重复道，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我的学生中有婆罗门，有刹帝利，也有达利特。他们都在学习同一个真理——数学不分种姓，知识不分贵贱。”
老警察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阿米尔打断。
“如果你觉得我的身份不够重要，”阿米尔首视着老警察的眼睛，“那就去问问我的学生，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一个被践踏的教授。”
少年似乎被阿米尔的态度激怒了，他猛地推了一把山地车，车轮在泥水中划出一道弧线：“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扫厕所的贱种！”
阿米尔没有躲闪，任由泥水溅到他的裤腿上。
他说：“我是阿米尔·汗，贝拿勒斯印度教大学的数学教授。我的名字，会留在每一本教案里，留在每一个学生的记忆里，而你们的傲慢，只会被雨水冲刷进下水道。”
远处，湿婆神庙的钟声再次响起，悠长而沉重。
一大团乌云，慢慢聚集过来。
与空中的荒漠虚影重叠。
原本渐停的小雨，忽然加大。
这让怒气冲冲的少年们更加气急败坏。
“该死！带伞了没？”
“警察，我要求将他押回警局！”
为首少年一首在嚼口香糖。
但他的眼神却最为可怕。
蔑视且狠厉，仿佛一只豺狼，思索着该如何把眼前这个达特利贱民狠狠撕碎！
就在这时！
"嗡——"
隐隐约约的梵唱，从地脉深处逐渐漫延上地面。
人群刹那寂静！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马路上，碾过牛粪与烂芒果的混合物的塔塔卡车，一不小心撞上路边的栏杆！
让从车窗探出半截身子，正在用旁遮普语咒骂挡在路中间的商贩，裹着头巾的锡克教司机，停下咒骂。
让穿金线纱丽的妇人，从奔驰车后座撒出花瓣的动作，缓缓停滞……
每个人互望着。
每个人都在确信自己听到的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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