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间，谣言便纷纷扬扬地传遍，说什么的都有。
出城的轿车排起了长队；药店被清空；超市里拥挤的人群开始哄抢物资……
克小陶打电话告诉家中的父母，马上离开乡下，到县城里找家干净卫生的宾馆住着。
父母告诉她，他们早晨去镇上的超市买东西，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最后只抢到几袋方便面，两包盐，还有一箱矿泉水。
当克小陶将辞职信交到领导桌上时，领导的手机里正在播放着新闻。
“下面播报其他国内消息。昨日，国家卫健委发布《关于做好山城不明原因流感工作的紧急通知》。通知称，山城范围内相继出现不明原因的流感病人，各机构要及时统计救治情况……”
克小陶沉默地听着。
领导沉默地听着。
山城沉默地听着。
全国范围内的十多亿人口，沉默地听着。
克小陶耳边仿佛响起了“轰”地一声，看见一栋高楼正在缓缓崩塌。
领导关掉手机，将辞职信缓缓推回到克小陶的面前。
“你刚刚也听见了，”他说，“如今特殊时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辞职。”
克小陶：“为什么？”
领导眼神沉重又坚毅，一字一顿：“国家需要我们，人民需要我们。”
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了克小陶的心上。
她面色苍白，再说不出一句话。
领导：“回去吧，给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继续回到岗位。”
克小陶站在原地，没动。
领导的眼神严厉了几分，“别忘记当初你进医院时候的宣誓！”
克小陶眼神恍惚，耳边仿佛响起了当初自己兴奋又坚定的声音。
“我宣誓：我自愿学习护理专业，谨奉人道主义精神，坚定救死扶伤的信念，履行护士职责，保护生命……”
领导拿起辞职信，递还给她。
克小陶低头看着辞职信几秒，一咬唇，下定决心，接回。
朝领导鞠了一躬后，她退出办公室。
走出医院，克小陶抬头望着浓密如绿云的茂盛枝叶，打了辆出租车回去。
城市街道上的车己经变得零星寥落。
出租车疾驰在空旷的马路上。
克小陶将窗户大开，趴在窗边，看着马路边绿化带中疯长的植物，任凭寒风抽打脸颊。
“啊——！”
忽然，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窗外大喊。
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
要是真有什么灵气，什么灵修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救他们！？
为什么每次受苦的都是他们这群普通人！
待她发泄完，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微微气喘的克小陶一眼，笑问：“姑娘家家的，怎么啦？遇到啥过不去的坎啦？”
克小陶背靠椅背，有着一股豁出一切的气势，笑着回答：“能有啥坎？人死无非眼睛一闭，怕个屁！”
司机赞了声，“说得对！有啥可怕的，该死死该活活，该吃吃该喝喝，人生无非三万天，能活一天是一天！”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
“师傅，你怎么还不回去陪老婆孩子？”她问。
司机：“嗐，早跑了，懒得再找，没儿没女，光棍一条。就只有老家还有个眼睛不好的老母亲，今天出城的路太堵，不如多跑两单赚点钱，等到晚上再出城回家陪老母去！”
说完，他又看克小陶：“你呢姑娘？我看你从医院上的车，医生？护士？”
克小陶也学着司机“嗐”了声：“苦命的护士，刚准备辞职呢，领导不同意，说走了就没人了。得为人民服务。”
说完，克小陶又笑，“服务就服务吧，就是有点担心老家的爸妈，乡下如今不安全，想着要不将他们接过来算了？但万一又封城……”
她脸上现出愁容。
司机从后视镜里仔细审视她两眼，斟酌着询问：“乡下不安全？姑娘，能跟我说说，乡下为啥不安全吗？”
克小陶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看出她的犹豫，司机爽朗一笑，切换话题。
“这样吧姑娘，眼看中午了，还没吃饭吧？咱俩投缘，就让老哥请你一顿，我知道一家馆子，做的油泼杂碎那叫一绝。羊杂牛杂一煮一捞，再用热油往上一泼，啧！”
***
漆着绿白色的出租车一个横甩，停在一辆挂着红底白字“杨家餐馆”招牌的小店前。
下车，司机熟练地与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板散烟打招呼。
老板身材干瘦，露出来的左手虎口上纹着梅花烙样式的五个点。
他看了眼克小陶，调侃人高马大的司机，“不错啊老何，看不出来啊。”
司机一脚踹过去，“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我老妹！”
掀开粘腻的绿色塑料条隔帘进入小店，里头一个小男孩儿正趴在桌上写作业，见到客人来了，拿起书包作业让到了柜台里面。
纹着浓黑眉毛、接着夸张假睫毛的老板娘，端着一盆油泼杂碎上桌。
切成细丝的嫩杂碎堆得冒小山，颤颤巍巍。
红红的辣子、绿绿的小葱，被热油一激，香气首往鼻孔里钻。
再配上饭甑蒸出的喷香白米饭。
吃得人鼻尖冒汗。
老板也坐上桌作陪。
两个人互相向克小陶自我介绍，司机姓何，老板姓杨，叫老何和老杨就成。
然后，两个人点起香烟，推杯换盏，侃起大山。
司机老何说起他年轻时候在乡下，进山打猎，打到了一匹母狼和一窝狼崽，那狼崽暖呼呼软绵绵的，哼哼唧唧，和狗崽没啥两样。
老板老杨说起他早些年在边疆当兵，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倒地的胡杨，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他说，当他从沙尘暴里走出来后，望着天上朦朦胧胧的太阳，忽然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从那个时候起，老子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都不重要，真的，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活着，活着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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